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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是夜里十點了。沈既拾慢慢踱到小區門口,靠在自家樓下的禿枝椏樹上點了根煙。從這里能看到廚房與客廳的燈光,在被雪淹沒的漆黑夜晚里顯得無比溫暖。這里曾經是他的家。他拍打掉身上的雪,一步一步往樓上走,停在那扇進出了二十年的門前。沒等他敲門,屋內人大概聽見了上樓的腳步聲,大門一下從里打開,沈明天渾身裹著光出現在眼前,沖沈既拾張張嘴,小聲且怯懦地喊了聲:“哥……”“哥……你回來了?!彼f。沈既拾看著他的眉眼,想,他跟自己真的不像。沈明天知道這一切,其實比沈既拾要早——在沈既拾出門后,他懷揣著無端的慌亂看見了沈母的眼淚,令人恐懼的猜想像是盤旋上升的氣流,把沈家的天空攪得亂七八糟,他問沈母到底怎么了,是他想得那樣么?沈母淚汪汪地看了這個兒子一會兒,一股腦兒把什么都說了。坐在客廳看報的沈父聽到他們母子二人的對話,直接摔了報紙:“你跟他說什么呢?!”沈母神色黯然:“既拾的哥哥找來了?!?/br>沈父啞了嘴。沈明天茫然無措:“我哥真的不是……真的是抱來的?”沒人回答他,無聲的答案錐心鑿肺。那一整個白天都像沈明天的難日,他怎么也沒法相信,跟自己從小相依長大的沈既拾,自己喊了那么多年“哥哥”的沈既拾,一下子就不是沈家的人了,他有屬于自己的家庭和血緣,有他自己的父母兄弟,自己對他而言,所有的關系都被瞬間抹殺,毫無關聯。他無根無據的猜想就這么成了真。他也想不到沈既拾在來到自己家之前,在人販子和表舅媽家里竟然吃了那么多的苦。“我哥他……怎么那么可憐啊。今天還是他的生日,怎么偏偏就是今天呢?怎么偏偏……就是溫讓哥呢?!?/br>沈父沈母不明白這句“怎么偏偏就是溫讓”有著多么駭人的內含,他們不知道這層兄弟關系上還疊加著更讓人絕望的罪孽。沈明天囁嚅著:“那我哥會跟著他家里人走么?他還回來么?”沈母只顧著抹淚兒,沈父強硬了一輩子,此時也只低頭抽著煙,悶聲悶氣故意道:“走了最好!養他到現在,也不欠他什么了?!?/br>手機在手里被焐到guntang,沈明天也不敢給沈既拾打個電話,生怕對面的語氣疏遠又冰冷,他接受不了。一個小時一個小時的捱,屋外大雪漫天,屋內氣壓低沉,終于聽到沈既拾上樓的腳步聲,沈明天一個箭步撲上去開門,看到沈既拾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又懼怕起來。沈父沈母聞聲抬頭,一家四口隔著一扇門對望,隔開的卻是厚重血緣的距離。沈既拾走進屋里,他疲憊極了,纖長的睫毛仿佛還墜著雪,輕微地上下顫抖著,他抿抿嘴角,像出門前一樣,抬手揉一揉沈明天的頭發,開口時嗓子都是沙啞的,說:“對不起,哥忘了給你帶好吃的?!?/br>沈明天嘴巴一癟,小狗兒一樣泛起兩汪眼淚。沈既拾對沈家父母說:“爸,媽,我都知道了。這么多年,謝謝你們養大了我。到底怎么回事,跟我說吧?!?/br>知道了又能怎么樣呢。知道了腹部的疤,知道了自己的根,知道了“沈既拾”這個名字的來歷,知道了自己姓溫名良,有父母兄妹,知道自己本不該生活在這個地方,又能如何?他是被沈家父母養大的,他對溫家沒有感情,他有弟弟叫沈明天,卻沒法接受溫讓是自己的哥哥。沈既拾以近乎涼薄的冷靜接受了削骨剔rou般血rou模糊的事實,他在聽沈母揭開一切真相后,直直在二老跟前跪下,不顧沈母的阻攔,說:“爸,媽,養育之恩我一定會報答,我是在家里長大的,如果你們不嫌棄,我還是你們的兒子?!?/br>沈父沉沉嘆氣,沈母這一天的眼淚幾乎就沒停過,心里疼得說不出話,只能使勁點頭:“好,好?!?/br>他沒法承認自己是溫家的人。沈既拾把夾在指尖的煙叼進嘴里,拿起鍋鏟又掀起一張雞蛋餅壘在盤子上。那天之后,生活維持著表面的平和,波瀾無驚。沈家人小心翼翼不再張口提任何相關的詞匯,努力營造著什么也沒發生過的虛假景象。他也沒有再與溫家人來往,他與溫讓像約定好一樣,在這混亂不堪的境況下切斷了所有聯系。沈既拾沒有像任何人猜想的那樣歇斯底里,痛不欲生,從小經歷過的大小事在無形中鑄造了他過分冷靜沉穩的性格,骨血里都鍥刻著自抑,也許他正承受著無上的煎熬與悲痛,但他不說,就能掩飾得誰都看不出來。就像現在,他每分每秒都在思念溫讓,他想知道溫讓如何了,經受了那么大的打擊,他還好么?自己把哭泣的他丟在酒店,除了冰冷的餃子與決絕的背影什么都沒留給他,他一個人怎么支撐回家?回家了又要怎么向家里交代?他與溫讓從相識到相絕的每個細節都增添了繁育的功能,不斷在他腦海里分化演裂,侵吞著他頭顱里每一處空白,所有的思考都被替換上“溫讓”的名字,日復一日,自虐般噬咬著他的每一寸神經,他照舊能云淡風輕地問沈明天想吃什么,然后做出一摞精致的雞蛋餅。我和溫讓之間的僵局,就這樣無法打破了么?溫曛的電話就在這時候打了進來。沈明天像個老道一樣盤腿坐在沙發上看電影——鬼片兒,他一向對這種片子又愛又恨,每每都被嚇成慫雞,又欲罷不能。沈既拾的手機被壓在靠墊底下,響起來的時候正好電影里撲出來一只女鬼,沈明天嚇得頭皮一炸,差點兒把嘴里的餅吐出來,手忙腳亂邊翻手機邊沖著廚房喊:“哥!電話!”沈既拾正在揭餅,頭也不回地問:“誰的?”“外地的?!鄙蛎魈炜纯?,回答:“A市?!?/br>那是溫讓的城市。兄弟倆一時間都沉默了。沈明天把手機送到沈既拾手里,端起雞蛋餅就跑回沙發上繼續看電影,把音量調大,生怕聽到自己不想聽的消息,比如溫家人要來找他哥哥,比如他哥哥要回到溫家去。沈既拾關上火,滑下接聽鍵:“喂?”“你好,”對面的女孩子聲音有些急促,她很緊張,沈既拾立馬聽出來這是溫曛的聲音,果不其然,她說:“是小沈哥哥么?我是溫曛?!?/br>一種奇妙的情愫在跨越省市的信號中漫延開來,沈既拾想到他第一次去溫讓家時就是溫曛的生日,他摸了摸溫曛的頭,被她以戒備的神色躲開,當時涌起的奇妙感覺在現在才得到答案——這是他的meimei,跟他流著同源的血。“是我,”沈既拾把聲音放得柔和,輕聲問:“溫曛,有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