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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糟鼻,銅鈴眼睛的貝勒爺?”晚上也天晴,漫天的星斗。寂川夢到他在臺上,一襲青衣,手持佛塵,化身成那色空小尼姑,春心萌動。“每日里,在佛殿上燒香換水,見幾個子弟游戲在山門下。他把眼兒瞧著咱,咱把眼兒覷著他。他與咱,咱共他,兩下里多牽掛。冤家!”他緩緩唱著,尾音拖得又軟又長。削發為尼實可憐,禪燈一盞伴奴眠。光陰易過催人老,辜負青春美少年。幾分渴望,幾分嬌俏,幾分羞怯。他挽著蘭花指,拉著水袖,眼珠朝二樓包房上一轉,晉容就坐在那里。貝勒爺朝他笑,身邊長出滿樹的桃花。窗戶被風吹開了,那桃花便撲簌簌地,落滿整個戲臺。第3章別窯清晨下起了雨。宣兒出去買了早點,撐一把素白的紙傘,踩著水回來,見寂川坐在廊下發呆。“師哥,你在想什么?”他一夜好夢,醒來卻想到了錦蘭和賀三爺。剛認識的時候,二人整日耳鬢廝磨,你一言我一語,甜得像浸在蜜里,他聽了都覺得害臊。錦蘭有一小半的行頭都是賀三爺出錢置辦的,金線刺繡的戲服,珍珠水鉆的頭面,耗費金銀無數,才成就了臺上那個光彩奪目的尚錦蘭。后來錦蘭山窮水盡,去求賀三爺,他卻閉門不見,形同陌路。容貝勒是替他解了圍,替他買了翠。容貝勒是對他笑,眉目溫柔,溫潤如水??蛇@不過是富家子弟一時貪戀他在臺上造出的那些如夢的幻影罷了。等曲子終了,幻影散去,他就什么也不是了。此時他若信晉容一分,明天就要信他一寸??傆幸惶?,他會將所有虛情假意信以為真,被這深不見底的梨園整個吞吃下去,噬骨蝕心,連尸骸的殘渣都不會剩下。他不能成為下一個錦蘭。春雨將枝頭初綻的花零落作滿地的塵泥。“宣兒,你吃了早飯去告訴班主,今天改唱?!?/br>王寶釧本是丞相之女,彩樓拋球選婿,拋中了家境清貧的薛平貴。丞相嫌貧愛富,欲打退親事,王寶釧卻性格剛烈,與父親三擊掌斷絕關系,脫下身上錦衫,投奔寒窯下嫁薛郎。這出戲唱的是薛郎遭丞相陷害貶官,出征西涼,回到寒窯與寶釧作別。此去不知幾年幾載,千般不舍,萬般難離,夫妻二人心如刀割,淚如雨傾。王寶釧將夫君送到三岔路口,牽住馬韁不愿放手。薛平貴只能抽刀斬斷韁繩,策馬遠去,從此遙遙西涼,天涯相隔。寂川一身素衣登臺,眼中定定望著將要離家的夫君,沉入那寒窯外的狂沙冷風里,不去想頭頂包房端坐的人。他抓著薛平貴的手,踩著細碎的步子,在臺上一圈圈繞著,眷眷不舍。這出戲他唱過不止多少回,偏偏這一回王寶釧的不甘,格外刺痛在心上。每走一步,都離薛郎更遠一步,一步又一步,有如萬箭穿心。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送斷腸人。薛郎到底是揮刀斷韁,拋下他走了。寂川跌坐在臺上,半晌才回過神來。再喚“薛郎”,眼前空曠,無人回應。他手中捏著半截斷韁呆立,再抬頭時,臉上竟真的掛著一行清淚。從此人遠天涯近,倚門翹首盼夫君。臺下一陣叫好。已經沒有人能分得清楚,臺上流淚的到底是唱戲的許寂川,還是獨守寒窯的王寶釧。人戲不分,已臻化境。許寂川靜靜看著二樓上的人。晉容一動不動地坐著,并不做聲。包房里的燭光搖曳,映出晉容臉上淚痕。他聽懂了。許寂川捏著韁繩,踩著碎步,走下了戲臺。隔著幕簾,身后的喝彩久久不息,心卻是涼的。折子戲是最精彩的。日子這樣長,再跌宕起伏的人生,總歸也是平淡如水的時候更多??烧圩討騾s將所有最濃烈的愛恨情仇,都塞進那短短的一折戲里。它是百倍濃縮過后,最精彩的人生。可是戲落幕之后呢?作別薛郎只是片刻,王寶釧卻從此孤苦伶仃,獨守寒窯一十八年。這十八年日日夜夜分分寸寸的苦,戲中并不曾演到。那夜過后,晉容已有小半個月沒有在戲園子里露過臉。戲照舊是要唱的。的生死離合,的陰差陽錯,臺上胡琴咿呀,臺下陣陣叫好,年年月月,臺上臺下人像流水似的換,戲卻從不曾因為少了哪個人而就此停下。起初幾天,班主還將二樓的包房刻意空出來。戲開始前,宣兒總把簾子撩起一條縫,朝二樓偷偷望一眼,然后嘆口氣?!鞍?,今天貝勒爺又沒來?!?/br>寂川朝鏡子里一笑,笑給自己看?!八揪褪且粫r興起,聽幾天也就厭了。再說,京城里三五百家戲園子,他去哪里不是一樣聽戲?”后來日子久了,宣兒不再去偷看,只是悶聲幫他上妝。二樓的包房也開始有了人,這家的老爺,那家的姑奶奶,只是一張暗處的臉,男男女女,老少胖瘦,對寂川而言并無分別。流蘇蝴蝶被他用小木盒鎖了起來。他自己的那套點翠頭面是用孔雀毛仿制的,雖然也色澤明亮做工細膩,到底是少了真點翠的靈氣。這對蝴蝶戴上去反倒突兀得很,不如不戴。春日漸深,窗外的桃花也謝幕了,剩下滿樹青綠的新鮮的葉片,微風起時,窸窣作響。座兒不好的頭一天,寂川便發現了。他唱慣了滿座兒,一眼望下去臺下空著幾張椅子,就像滿頭青絲中間禿了幾塊癩子那樣顯眼,藏都藏不住。一天天地,空出來的椅子越來越多,座兒跌到六七成。宣兒最著急?!皫煾?,這可怎么辦???”他慢悠悠地畫眉毛?!澳艹惶焓且惶?。等徹底沒人聽了,咱們就回蘇州去,每天去金雞湖劃船喂魚……不好么?”班主出去打聽了一轉,回來告訴他,京城里新來了一個花旦,說從前是他的師弟,在百鳥茶園開唱,場場爆滿。他會唱的戲,那師弟每一出都能唱,還比他唱得更好。師弟?他想了好一陣兒,腦海里總算浮現起一張臉來?!半y道是肖玉春?”“是,”班主連連點頭,“就是這個名字?!?/br>“可是不應該啊……”寂川想不明白。“許老板的意思是?”宣兒替他解釋了:“那個肖玉春啊,從前學戲的時候又懶又笨,跟師哥的天資比起來不知差了十萬八千里,怎么可能成角兒?你可問清楚了,真的是肖玉春?”“千真萬確,確實是肖玉春。許老板,宣兒,你們是不知道,”班主壓低了聲音,“那個肖玉春,唱的是粉戲?!?/br>寂川這才明白了。粉戲便是將男女之事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