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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遮卻是四面環顧,勉強從那已經倒塌的香案底下找出一塊陳舊的還算完整的蒲團,放到地上,也不看姜雪寧一眼,只低聲道:“地上冷,你坐這里?!?/br> 姜雪寧原本已經累極了,連跟手指頭都不想再動彈一下,然而聽見他這話,輕輕抬了眼眸便看見了這男子半隱沒在陰影里的側面輪廓,清瘦而沉默,雙唇緊閉,唇線平直,好像剛才什么話也沒說似的。 這是個不善言辭也不喜歡表達的人。 然而她方才分明聽了個清楚。 于是如同感受到他先前在城門外回握的手掌一般,一種極其隱秘的甜蜜悄然從她心底泛了出來,分明處在這樣撲朔迷離的險境之中,可她竟嘗到了一絲絲的甜。 姜雪寧也不說話,眨眨眼看著他,唇角便輕輕地彎了幾分,十分聽話地挪到了那實在算不上是干凈的蒲團上坐下。 張遮仍舊靜默無言。 他垂下了眼簾,并未回應她的眼神,只平靜地一搭衣袍的下擺,席地盤坐在了姜雪寧身旁,看不出有半分的官架子。 這廟宇早已經沒人來祭拜,周遭雖然有墻壁,卻大多有裂縫。墻壁上繪著的彩畫也早已沒了原本的顏色,只在上頭留下些臟污的痕跡。正面倒是有一尊看不出是什么的佛像,但也掉了半個腦袋,看著并不恐怖,反而有些滑稽。 天教接應的人早在此處收拾過了。 一名盤著發髻的布衣婦人此刻便端著一筐炊餅,還有個十來歲扎了個沖天辮的小子一手拎著個水壺一手拿著幾只粗陶碗,前后從外頭走進來。 “各位壯士都累了吧?” 那婦人生得微胖,面皮也有些黝黑,一雙手伸出來頗為粗糙,看得出平日里是在地里勞作的普通人家出身,笑起來很是淳樸,讓人很容易便生出好感。 “這大夜里的也找不出什么別的吃的,這是家里做的炊餅,勉強能果腹填個肚子,還請大家不要嫌棄?!?/br> 從牢里面出來,這一路逃命,一路緊張,一直到得此處,誰人不是身心俱疲? 緊繃著的時候沒知覺,此刻坐下來松快了方才覺出腹內的饑餓。 正在這種時候竟然有炊餅送來,真真算得上是及時雨了。 一時間,周遭都是道謝之聲,更有人感嘆天教考慮周全,很是義氣。 那婦人給眾人遞吃食,十來歲的那小子則給眾人倒水。 小孩子瘦瘦的跟猴精一樣,卻是腦袋圓圓,眼睛大大,手腳動作有一種不符合年齡的機靈,笑起來也很是喜氣。 張口就叫“這位大哥”,讓這幫人聽了很舒坦。 只不過他們準備得也的確匆忙,雖然有水,碗卻不大夠。還好眾人都是走南闖北不拘小節之人,同一只碗裝了水你喝過了接過來我再喝,倒也沒有什么大不了。 然而到姜雪寧這里,卻有些尷尬了。 先是那婦人將炊餅遞過來。 姜雪寧接過。 那婦人初時還沒留意,等姜雪寧伸手將炊餅接過時卻看見她露出來的那一小截手腕雪白的一片,神情便怔忡了一下,但也并沒有說什么,只是微微朝她一笑。 姜雪寧便覺得這婦人該看出她是個女兒家來,心下有些窘迫,忙把手縮回了寬大的袖袍里,拿著炊餅啃了一小口。 那小子則跟過來倒水。 手里那只碗是前面已經被旁人用過的。 姜雪寧不大餓,卻是有些渴,看著這只倒了水的碗,心下猶豫。就在她微微咬唇,要鼓起勇氣伸手去接的時候,旁邊一只手卻先于她伸了過來,將那只碗拿去了。 那小孩兒頓時就愣了一下,不由轉頭看去。 卻是坐在姜雪寧旁邊的張遮。 他也不說話,只是就著那碗中的水細細將碗口邊沿全都擦過,又將水倒掉,再從那小孩兒的手中接過水壺來再將余污沖掉,方才重向碗中倒水,遞給了姜雪寧。 姜雪寧不由怔住。 上一世的記憶輕而易舉倒回了腦海。 還是他們遇襲。 那時就他們兩人逃出生天,可隨身攜帶的只有一只從折了腿的馬身上解下的水囊。 她渴了便解開那水囊直接喝了水。 然后待她停下來抬起頭時卻見張遮注視著她,似乎方才有什么話想說,然而并沒有來得及說。 初時她倒沒有在意。 兩人尋了山道往前走,姜雪寧停下來喝了兩次水,也并未忘記把水囊遞給張遮,問他渴不渴。但這把刻板寫在臉上的男人,卻只是沉默地將水囊接了過去,然后塞上,并不喝上一口。 姜雪寧只道他是不渴。 可等到日頭曬起來,她偶然回轉頭望見他干裂的嘴唇時,才挑了眉細細思量起來,故意又拿過了水囊來,喝了一口。 然后注視著他,戲謔似的笑。 她道:“是本宮喝過,嘴唇碰過,所以你不敢喝嗎?” 張遮在她面前垂下了眼簾,既不靠近也不回視,仍舊是那謹慎克制模樣,道:“上下尊卑,君臣有別,還請娘娘不要玩笑?!?/br> 姜雪寧于是生出幾分惱恨。 她就是不大看得慣這般的張遮,前后一琢磨,便“哦”了一聲,故意拉長了腔調,繞著他走了兩步,道:“上下尊卑,君臣有別,說得倒是好聽。那方才張大人為何不告訴本宮,這水囊是你的,是你先前喝過的?” 那時張遮是什么神情呢? 大約是微微變了臉色吧。 姜雪寧只記得他慢慢閉上了眼,兩手交握都攏在袖中,倒看不清內里心緒如何,過了好半晌才垂首,卻并未為自己解釋,只是道:“是下官冒犯?!?/br> 她喝過他喝過的水囊。 只這樣便令此人坐立難安,如受熬煎。 這無疑給了姜雪寧一種前所未有的戲弄的樂趣,她當然知道張遮先前不說一是因為她已經喝了,二是因為他們只有這一只水囊??伤獞蚺?,遞給他水囊他不喝,她便故意當著他的面喝,然后拿眼瞧他,觀察他細微的算不上很好的深情。 仿佛被冒犯的那個人是他似的。 于是想,聽說這人連個侍妾都沒有。 直到后來,走過這片山,找到了水源,她這段樂趣才算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