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在沈淵面前案邊揀了張椅子，大刀金馬地坐了下來。謝文朔氣惱無計，又萬般不愿與這不共戴天的大仇人同室，只得自收拾碗筷，帶著弟弟避了出去。

沈淵皺眉道：“步教主這是要跟我徹夜長談么？我可沒這些精神陪你耗?！毖壑橐晦D，又道：“且步教主這連日來損兵折將的，還不去與你那些什么門主們好生計議如何收尸？”

原來函谷關因關在峽谷中，深險如函，故得名為“函”，素來便是黃河岸邊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雄關。秦庶長樗里疾曾與此出關大敗魏、趙、韓三國聯軍，震動關東諸國。步回辰本有心效學秦人，一戰而令河南地望風披靡。但那支殘軍本是自隴西敗退而回，早已嚇破了膽，那敢開關迎戰？步回辰麾下將領幾度挑戰，關上只亂石滾木砸將下來，決不開關。步天教白白折損不少軍馬，自上而下的都已是窩了一肚子的火?，F在沈淵張嘴就說“收尸”，擺明了是要氣步回辰。步回辰果然臉色微變，見沈淵一副幸災樂禍模樣，忍了忍氣，終于道：“輕瀾公子的嘴，當真不饒人得緊?！?/br>
沈淵哼道：“輕瀾公子的劍更不饒人，步教主不知道么？”步回辰頂道：“自然知道，但如今天下，卻不是靠一兩把劍就能定輸贏?！币馑际钦f任你武功再高，此時也無用武之地。沈淵聽他語涉譏刺，冷冷一笑，道：“你既知道，為什么又派武功高手偷入函谷關？”

步回辰大驚，這是他與南宮熾計議已久，密定下來的破關之計。除南宮熾帶進關的高手之外，旁人一概不知。沈淵卻又是從哪里知曉？他微微蹙眉，瞧了沈淵一忽兒，慢慢道：“原來輕瀾公子也有聽墻根兒的愛好？”

沈淵哂道：“你那墻根兒有什么好聽？這點兒小計謀，傻子也瞧出來了。你那個門主，叫南宮熾的，日日圍著你打轉兒，這兩天忽然不見，要說你沒弄鬼，鬼都不信吧？”步回辰聽得哭笑不得，心想天下如你一般心思七竅玲瓏的“傻子”，實在不多。

沈淵又道：“你們步天神教頂兒尖兒，能翻過崤山，偷潛入關的輕功高手，能有十個沒有？指望這點兒人給你破關開門里應外合，你這個春秋大夢做得倒是挺美的啊?！逼鋵嵰^山入關，也不須頂兒尖兒的輕功，步天神教中潛入關中的，也有數十人之多。但戰場之上，這點兒人數實有些杯水車薪。沈淵話雖說的夸張刻薄，卻也頗有道理，步回辰聽得只能苦笑，一時間，完全領會到了兩百年前四皇子面對著沈淵時的心境，直是又氣又恨又怒又萬般的無可奈何，還不如跟他好好打一架來得痛快。只悔自己方才一時興起，進來與他攀話，便做了輕瀾公子的舌底亡魂。

正懊惱間，他的貼身親隨名喚封六和的，端茶進來，托盤中端正擺著兩把青花提梁壺，兩個青瓷茶杯。步回辰點點頭，揮手令封六和自去。自己提起其中一把壺來，斟了一杯，起身遞給沈淵。那杯中殷紅，微有熱氣，正是剛取的活人鮮血。沈淵看步回辰一眼，明白步天教行事亦正亦邪，殺人取血這等事在教主做來，實在算不了什么。血既已取到，他也不必矯情，當即接過杯子，輕聲道了聲“多謝?！?/br>
步回辰也在瞧他，他一路跟蹤沈淵行徑，自然知道沈淵一路吸血，但卻持身極正，寧可大費工夫，也要挑些惡貫滿盈之人來殺。雖是僵尸，但青嵐少主的俠義本性不泯。步回辰瞧在眼里，明白他雖已無家無親，身如飄萍，卻絕不肯負了慈父當年教誨。兩人只瞧那血杯，便已對對方心意洞若觀火。雖是互相戒備，卻又相互了然。目光自血杯上相接一刻，不禁對視一笑，頓時釋然許多。

沈淵方才把步回辰損了個過癮，心情本就極好，抿了口杯中鮮血，接著方才的話題道：“不過一支潰兵罷了，黃河岸邊缺糧，只怕兩三個月的，他們也就待不下去了。你何必這般著急呢？”步回辰如何不知當下情形？但他從隴西集結部隊，南下中原，也怕定泰軍自后襲擊糧道，如何能在函谷關外多耽？但沈淵畢竟是外人，他不能與他多談軍機，只隨便應道：“兵貴神速，我既能破關，便不愿與他們多耗?！?/br>
沈淵瞧著他，一笑，嘲弄道：“不錯，‘驚天一步’嘛，下一步自然不必理會?！辈交爻铰犝f，臉色忽地一僵。若沈淵只是隨口刻薄他外號，那倒也罷了，偏是句句點著了他的心病。他如何不知自己攻勢太急，白白折損將士，并非長遠良謀？現下被沈淵點透，心中本就懊惱煩郁，又見那雙星眸在燭光下暗濤涌動，似笑非笑，刁鉆可惡得一個眼神就將自己嘲弄到了骨子里。他乃一教之主，什么時候受過這般奚落？直是氣往上涌，且又下不了臺。思及此，更是臉上青一陣白一陣，變幻不定，煞是精彩。

沈淵見狀，忽地撲哧一聲，笑得癱在椅中動彈不得，道：“步教主好個模樣兒，不用化裝便能到河里去裝淹死鬼?！辈交爻皆俨幌肱c他扯這些閑篇惹氣，干脆辭道：“夜深了，在下不多打攪，這便告辭?！鄙驕Y笑著直起身來，見步回辰氣恨恨地要出門，忽然道：“既是驚天一步，何不步步為營？步回辰，你到秦王函谷關下，如何不讀？”

方今天下，已少有人這般直截截喚步回辰的姓名，他聽在耳中，忽覺有些異樣，情不自禁地住了腳。又聽沈淵這么沒頭沒腦一問，直是滿頭霧水，扭頭問道：“什么？”沈淵審視地瞅著他，吟道：“秦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你步天教縱是血rou鋪地的破了關，又如何呢？”

步回辰聽他引唐太宗五言句勸誡自己，目光變幻，看看沈淵，慢慢道：“輕瀾公子也不信我神教能安天下？”沈淵吐口氣，道：“不，‘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你亦是逐鹿之人，何以不能致天下‘太平秋’呢？我不過……多一句嘴罷了?！辈交爻娇粗?，誠懇道：“豈是多嘴？多承公子指教了。我若真有天下之望，定會把太宗言語，牢牢記在心上?！?/br>
沈淵瞧他一眼，微笑道：“當真？我倒也曾聽我爹說過：魔教教主步千河，雖是魔教中人，但率教眾獨抗中原武林，卻不肯附庸危須諸國，也是有骨氣的好男兒好漢子?！彼⑽@息一聲，看著步回辰緩緩道：“步千河重義守諾，敗與我爹爹后便不履中土。我爹偶有說起，時常嘆息，終身贊許?！?/br>
步回辰遙想當年先輩豪杰，心神激蕩，道：“先祖一諾千金，自是我輩榜樣?！鄙驕Y笑道：“那么——你許過，要為我護住……鄭驥的浮圖塔？”步回辰道：“我許過?！焙鋈幻靼琢耸裁?，轉過身來，瞧著沈淵，輕聲道：“你在擔心我對你的諾言？”沈淵別過眼睛去，嘆道：“非是不信步教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