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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身前人,木然地,反反復復地對他說:“阿憐,對不起……對不起……”“…………”男子欲低頭去吻他,卻又見青年將自己推開,癡癡笑道:“千年一場大夢……都是夢……都是假的……”“哪里假,我可以改,”真龍仍作男子之貌,卻切切拉著人問,“郎君,哪里是假的,我可以改……”“你是假的,我是假的,都是假的,都是夢……”“…………”他無言封住他的神魂,讓他陷入沉眠,不再作無用的分辯。“后來他睡著的時候,總比醒著的時候多,”真龍自回憶中拔出神思,笑與二人道,“可也不能一直睡下去……好在有一日,那日他精神好了一些,我們便一起坐下來吃了頓飯,”孟憐邊說邊走,引二人到西子湖畔,一座臨湖而建的小筑前,“飯吃到一半,我突感應到,鎮壓此界的封印有所松動,竟開了一個罅隙……”“…………”邊涌瀾與曇山對視一眼,心知那道罅隙,應是夏春秋當日在山中開印所得。“我也不知道那道罅隙能開多久,便一瞬都不敢耽擱,將他送回了人間?!?/br>“…………”“我曾聽他說,你們人間的話本上,但凡生離死別,總要沒完沒了,寫上許多回,”孟憐搖頭笑道,“可原來真到了分別的時候,我都不及跟他說些什么,也是不敢耽擱這一句話的工夫?!?/br>“…………”“不過那罅隙倒也開了有兩刻之久,我看著那道罅隙,也有一瞬想過,自己是不是也能隨他去你們人間?”真龍再搖頭道,“可又知道,像我這樣的神物,哪怕拼著修為不要,也是去不了的……天道不允?!?/br>“…………”“于是便只能看著那道罅隙閉合——早知有兩刻鐘的工夫,我許是該對他說一句道別的話……不過其實也沒什么想說?!?/br>此番言語,若自凡人口中道來,自是至凄至哀,但自這活了百萬年的神物口中道來,卻平平淡淡,并無什么哀思可言。“這位神君,貧僧有一事相求?!?/br>曇山突從旁道:“凡人魂魄本有輪回之道,可也有些凡人的魂魄,因故不能再入輪回,貧僧想將他們留在此間,抹盡前生記憶,了凈凡塵因果,神君可否看顧一二?”“自無什么不可,”真龍應允道,“不過你也不用非給我找點事做,他們能否融入此間,端看他們的造化吧——本座天劫將至,能不能過這一劫還未可知?!?/br>僧人輕輕頷首,抬腕取下佛珠,揮手間便見百余陰魂現出形貌。真龍隨他揮手,便又見此間靈氣星星點點,融入陰魂之中,許給他們一個歸宿。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陰魂在現形剎那已盡數消去前生記憶,卻也曉得感恩,齊齊向三人叩拜為禮,方化為道道流光,沒入靈氣造就的街巷之中。孟憐目光追隨道道陰魂而去,最終駐留在街頭巷口,一處字畫攤前。邊涌瀾看著這條真龍緩步走向那處攤前,卻不記得方才那里有什么字畫攤子——“老板,醒醒,開張了,”孟憐敲敲字畫攤主支起的木桌,笑著看向他道,“閑著也是閑著,來寫幅字看看?!?/br>“這位公子,你要求什么字?”字畫攤主本支著頭打盹,聞言抬起頭來,便見容色如玉,桃花眼不笑也似笑,脈脈含情地看著攤前人。“便求一幅……”“滿目山河空念遠,不如憐取眼前人,”青年含笑問道,“以后我就叫你‘阿憐’可好?”“……你是真不打算回去了么?”青年身前的女子銀發白裙,本是欺霜賽雪之貌,卻不知為何面生薄紅,偏頭問了一句,又覺自己化成女相沒什么氣勢,心念一動,便頭一次在青年面前幻作男身。“別以為你油嘴滑舌,我就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真龍倨傲道,“我以前也見過人的,你們凡人最是貪財好色,卻不知我界生靈不分陰陽……”“好了好了,知道你變成男人也好看,”青年短暫愣了一下,愣完又笑了,笑著糊弄一條龍道,“你若愿為男身,那我們做兄弟也好,”口中說著“做兄弟”,卻又抬手輕輕點了點龍的下巴,“既做兄弟,你便隨我的姓吧——姓孟名憐,‘不如憐取眼前人’的‘憐’,好不好?”“……隨便吧?!饼垱]好氣地白了凡人一眼,卻吃虧在不曉得人間,嫁了人可也是要冠夫姓的。真龍心念甫動之間,以靈氣幻化出的故人,自是全然依照神物心意,為他寫下一幅字——詩有兩句,字卻終只寫了半行。但聞一聲清吟,天際云翻霧涌,真龍化為本相,長身直入云霄。“邊涌瀾,”龍翔九天之上,又聞一語遙遙傳來,“你可知你魂魄中既有一縷天地真靈,你的喜怒哀樂,本座自能感到幾分?”真龍神俊,鱗甲閃著冽冽銀光,巨大的龍身在云霧間自在遨游,探首問凡人道:“本座以為他回了家,便終能過得快樂??晌腋嬖V你我的名字,你心中悲意為何?”龍吟又起,神物不待凡人作答,便又拔高千丈,隱入云端不見,竟是不再等一個答案。神龍既去,那隨他心意化出的故人,便亦隨之消散。唯余一紙白宣飄落,紙上龍飛鳳舞,是一手極漂亮的行草。神物不知,這半闕人間詩詞,實則不是兩句,而是三句:半行“滿目山河空念遠”,與留白的“不如憐取眼前人”之間,卻還有一句,“落花風雨更傷春”。挽江侯舉目而望,只見西子湖畔無風無雨。花正好,春正濃,這景致自打造出來,便是依著誰人心意,不作四季輪回,花逐流水之態。那本應是永永遠遠,千年萬年——正當時節。龍飛走了,把兩個凡人扔在了一處假人間。兩人在這假人間中盤桓了幾日,也終明白那孟公子為何說它假了。許因此間靈氣純澈,化生出的人形,雖只粗開神智,卻也略打幾日交道便能覺出來,那可真是個頂個的好人,教都教不出一個壞坯來。山上山下,無論“渝城”還是“江南”,倒是真于此間,應了那“天府之國”、“人間仙境”的美譽——這一處假人間中,家家安康、戶戶平順,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人人面上帶笑,不爭、不吵、不罵,不求名,不逐利,無愛恨嗔癡之心,無生老病死之苦,日復一日過著恬然喜樂的日子。——怡然喜樂,所以是假的。凡人生而短命,沒有長生久視的心志,無論如何不想忘、不想變,也還是忘了、變了;人間有苦厄愁怨,若有一處無苦無憂的人間,那便自然是假的。挽江侯與曇山信步走出這一方“仙境人間”,搖頭與僧人感慨了兩個字:“人吶?!?/br>莫說那位孟公子在這里住著住著就瘋了,邊涌瀾覺得,自己要在這里長長久久地住下去,恐怕也得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