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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再也見不到了。今天早晨,他離開家時,他的爸爸已經起床了,精神看上去特別好,對何春生說:“快八月半了,山上的橘子快熟了吧?真想嘗一嘗啊?!?/br>年年八月半,爸爸會帶著他去給沒見過面的爺爺、他很小時就去世的奶奶還有祖輩掃墓。去年的八月半,山上多了個mama,爸爸指著mama的墳頭說:“春生,我要是不行了,把我和你媽葬在一起,我不火葬?!?/br>村里人都說火葬會把靈魂燒沒了,不能投胎轉世。墓地在柑橘林邊,八月半橘子半熟了,橘林主人總會送他們一些。說完這些話,他和爸爸坐在墳前,剝開了青青的橘子皮,嘗著酸大于甜的橘子。下課后,他在城里轉了一圈,北市場和韭菜園市場都還沒有橘子上市。他踩車回家,爸爸依然在草垛邊休息。何春生看日頭還早,爬上了后山橘林,問看林子的主人要了兩個橘子。他遞了五毛錢給主人,主人不要他的錢。爸爸精神很好,眼睛里放著早已不見的光芒,像又重新蘸了墨的毛筆點過一般。他對何春生說起他刻的花版印出的藍布在早些年多么受裁縫們的歡迎,整個巖城的每一戶人家,都以有一套他們家藍布縫制的衣裳為榮。何春生看著爸爸剝開橘子,放進嘴里。爸爸看起來真的好很多了,為什么大家都說他命不久矣?吃到一半橘子時,爸爸還笑著對何春生說:“今年的橘子真甜啊?!?/br>“甜嗎?”橘子那么青,怎么會甜呢?爸爸忽然不動了,眼神里那點墨渙散了。從他的嘴里忽然涌出大量的鮮血,混著剛吃進去的橘子。何春生嚇得手腳冰涼,喊也喊不出來,他伸手去抱住爸爸,爸爸的口里還在不停地涌出血來,何春生感覺到他的血熱騰騰的,全都淋在了自己的肩頭后背上。何春生嘴唇哆嗦著,喉頭已經喪失了發聲的能力。他只能感覺后背像被熱水一直沖洗,而那些熱水,全是血。一個人身體里有多少血呢?何春生抱著漸漸變冷的爸爸,不敢松開他去看他的臉。爸爸的四肢由溫熱且軟的,漸漸地冷并且下垂了。等到何春生終于松開手時,他看見爸爸的眼睛已經閉上了,身上穿著的靛青色衣褲已經被血染成了紅黑色。何春生的嘴里發出了令人恐懼的慘叫。山坡上的四嬸聽見了他的慘叫,急急忙忙跑了下來,看見何春生抱著他爸爸,兩個人全身都是血,她倒沒說話,就上前拉開何春生,探了探老人的鼻息。“快去!快抱上房間!等一下就穿不上了!”四嬸推著何春生。何春生哭不出來,他抱起他的爸爸,覺得爸爸比往常重多了。他由著四嬸指揮,跌跌撞撞地沖上坡頂,進入爸爸的房間,四嬸沖著他喊:“壽衣呢!壽衣呢!你快打一盆水把他擦干凈了穿壽衣!硬了就穿不了了!”她怎能說這樣的話呢?何春生茫然地想,卻只能照著她說的做。四嬸看起來那么嚴肅,仿佛穿不上壽衣比人死了更可怕。光著身子去陰間,那是極可怕的事——火化了不能升天入輪回,那是更可怕的事。而人呢,都是要死的,死可怕嗎?倘若生與死沒有這些儀式,是不是就顯得自然了?自然地來,自然地走了。何春生在擦爸爸的身體時,他的身上只有微溫了。四嬸幫他給爸爸穿上壽衣,那藍藍的化纖布上粗糙地織著歪歪扭扭的金色花紋,穿著這樣的劣質又昂貴的壽衣入土,爸爸甘心嗎?何春生后悔沒有拿上自己家的藍布去讓人給爸爸做一套??烧l愿意幫人縫制壽衣呢?他只能想著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呆滯地看著四嬸在做完這些事后急急忙忙地去村子里叫人,讓人去打電話給他的姑姑。爸爸生前早已請人做好的棺材被抬到大堂里,何春生把他的爸爸從屋子里抱出來,放了進去。村子里的老婦人們cao辦法事,敬天拜神,設起了靈堂。何春生獨自一人在大堂里不間斷地燒著紙錢。夏夜里,坐在火盆邊,他還是冷得發抖。他不敢去看爸爸的臉,四周的氣味已經變得怪異了。四叔也回來了。到了早晨,很多親戚陸續回來,到靈堂前看爸爸最后一眼。姑姑和姑丈在八點鐘左右趕了回來,他們忙忙碌碌的,而何春生根本不知道他們在做什么。他覺得眼前的大人們就像傀儡戲里的人物,在場中走來走去的——啊,那些傀儡們臉上的表情都是固定的,笑的就是笑的,哭的就是哭的,面無表情的也有??伤麄冊谘萁o誰看呢?他覺得自己也變成了一個傀儡,大人們捏著他的繩子,讓他往東,他就往東,讓他往西,他就往西,唯有一點,他們讓他哭,他睜大眼睛,眼淚怎么也掉不下來。那你就喊吧!他們這樣說。可他一樣喊不出來。姑姑一邊哭一邊唱,跪在爸爸的棺木前。跪在她身邊的何春生根本聽不懂她在唱什么。唱他把她養大?唱他命不好?唱他狠心離去,丟下他們?爸爸說自己活到六十了呢,他說在古代,他已經是個長命人了。好長好長的一出戲,每一個人死的時候都要演一遍。直到棺材下了土坑,土一鏟一鏟地被灑下去,那死去的人就變成了一座小小的墳頭,戲也就落下了帷幕。第14章14世上所有的歡愉與痛苦都有時限,當痛苦漫無邊際,總會有死亡替你解救。父親過世后,何春生就輟學了。頭七年里,他在城里打工,在餐廳里當過服務員,在工地里打過小工,還當過一段時間保安。他終于發現,孑然一身也什么不好,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他不必再考慮自己以外的人。男人只要勤快,不可能餓死。他記得爸爸的話,只要有閑暇,他就研究爸爸遺留下來的那本冊子,上面除了本地流傳至今的紋樣,還有爸爸自創的一些圖案,關于制靛的技法及心得;而最為不一般的是,那本冊子上除了記載本地花版刷漿防染的技法之外,還有爸爸不知參考了其他哪里藍染師父的蠟防染等技法,并且有自創的一些可以把顏色上成漸變藍色的方法,例如用于勾畫細部線條的細漿糊筒,用于底紋或雪花、星空等的撒蠟染等等。何春生自小耳濡目染,也有父親傳承的一套工具,放假時,他就回到鄉下制靛青、畫紋樣、雕花版,也試驗父親記載的新鮮防染方法,染些窄的棉布或麻布,用mama的縫紉機簡單縫制成圍巾,工作日的每天晚上到城里擺夜市攤子販賣。掙到錢了,除了生活費,他也會去買些工筆畫的書來練習,他爸爸在世時一直告訴他,如果想要做出極美的又不流俗的紋樣,工筆的基礎必須非常扎實。何春生沒有再想過去見焦誓,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