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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久的等待、渴望解脫的心情,在失望之下,理所當然地就變成憤怒,而無聲的憤怒之后,就是壓抑下來的絕望和茫然了。但他得學會自我排遣,我的命也許不算太壞,梁旭想,我死里逃生,這已經是個奇跡,遇到梁峰和茹玉芝,也是一個奇跡。人生能有幾次奇跡呢?所以我得活下去,珍惜這條來之不易的命。他比任何人都熱愛生命、敬畏生命,他愿意別人活著,希望別人活著。高考前夕,梁峰希望他報考一所警校,或是像茹玉芝所期望的那樣,去考藝術學院。梁旭卻想考醫科大學。“我想學醫?!彼砼蔚乜粗赣H:“治病救人?!?/br>梁峰默然片刻:“這是好的?!彼c點頭:“當醫生更好,爸支持你?!?/br>他是個聰明人,學習用功,高考當然也很順利。梁峰不舍得他遠離家門——其實也是不放心他一人在外,因此就報了本地的長安醫科大學。他無比期待自己登上手術臺的那一天,期待那一天能看到有人從自己手中活轉過來。只是學醫當然不會一上來就治病救人,剛開始都是枯燥無聊的專業課。大學第一年,他熱衷于參加各種獻愛心活動,學校里為了培養學生的職業精神,大一的學生會組織起來到去醫院學習——說是學習,其實就是去做打雜的義工。一來培養團體精神,二來感受一下醫院的氛圍,了解一下自己未來的工作環境。這跟實習有點接近,但是比實習要寬松許多。那是五年前,大一下半學期的春天,他們到秦都醫院去參觀學習——公立醫院就不要想了,忙得要死誰有功夫理你。私立醫院盤算著能招來幾個醫科大學的畢業生,因此特別歡迎。他們在醫院里笨手笨腳地幫忙,干的基本上是護工的活兒,重病患是沒有機會去碰的,也就是給老弱病殘倒倒尿壺翻翻身吧。當然了,你要是雞賊一點,也可以偷個懶,在各個樓層晃兩圈兒,反正最后活動記檔都是一起的。梁旭倒沒偷懶,只是干活兒干得快,他分派的床位是個老先生,奈何旁邊還陪了個老太太——兩個人不是夫妻,是夕陽戀。梁旭不幸做了高齡電燈泡,站在那里橫豎都礙眼。老太太不好意思講,老先生就開口了:“小伙子,你能不能出去,讓我們自己說會兒話?!?/br>這個梁旭懂,他靦腆地一笑,退出去了。他在各個樓層來回張望,就算沒有事兒干他也舍不得離開——他就是喜歡醫院,喜歡它來蘇爾水的氣味,84消毒液的氣味,酒精的氣味,他總覺這些味道天生就是救死扶傷的。有間病房開著門,梁旭想把它關上,可是又發現里面沒人照料。病床上的人是個年輕男孩,連著呼吸機,輸著點滴,下面還連著導尿管,應該是昏迷了。這情況跟病房的檔次不太符合,梁旭越看越好奇,情不自禁就走進去了。男孩兒躺在床上,臉色蒼白,閉著眼,一動不動。他的睫毛長得驚人,梁旭瞧見一只透明的飛蟲落在上面,而那睫毛也沒有任何顫動,他躺在那里,像睡著了,更像死了。睡美人。梁旭心里突然冒出這個詞兒。然后他又看到男孩額頭上的淡紅色瘢痕,它讓人覺得可惜,又含著一種詭異的嬌美,它刻在這男孩臉上,仿佛是一道生命的印記,要告訴別人,他還活著,還有血在流著。這可能是撞到頭了,梁旭心里偷偷地評估,不知道躺了多久,這看上去不是一天兩天了。他走出病房,喊了幾聲“這屋家屬呢?”沒人過來,于是只好又走回去,或許是因為這個男孩看上去太瘦弱、也太蒼白,他整個人都有種瀕臨生死的楚楚可憐。梁旭瞧見他眼角余積著泌出,旁邊就放著紗布和凈水,他不由自主地用鑷子夾起紗布,替這個昏迷的病人拭凈了臉。出于一種剛剛從醫的多事心情,他偷偷地掀開了病人的被子,試著檢查了一下病人的大腿,看了大腿,干脆又看了屁股,又檢查了背部——還好,沒有褥瘡,這說明他還是得到了不錯的護理,可是家屬跟護工去哪兒了呢?檢查完畢,他更覺得同情了,因為這個年輕的病人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了。希望你能快點醒過來。梁旭握著病人的手,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醒過來就可以做很多事了,躺著多可惜?!?/br>——就在這一刻,仿佛是回應他的呼喚,病人的手突然抓住了梁旭的手指。梁旭嚇了一大跳,一時間無法判斷這到底是病人蘇醒抑或僅僅只是生理反射,他小心地搖動手指,想從病人手中脫出,而對方攥得鋼筋鐵桶一般,根本掙不脫。再接著,這男孩從面罩下面,艱難地張嘴,只是極其微弱地一張一合,但是顯然,他醒了。梁旭放聲大喊:“8622的病人醒了!有沒有人!有沒有人!”他按響了床頭的護士鈴:“護士站嗎?8622病人醒了!”——不知你是否見過那種特殊的沙漠植物,平日里常??菸?、蜷縮著,但是只要放進水中,它就一整個兒地舒展開來,甚至轉瞬之間就青翠欲滴,然后甚至要開出花來。就在他大喊的當口,這病人就像見水的植物一樣,先是握緊了梁旭的手,一根手指,兩根手指,他像抓著一根救命稻草,把梁旭整只手都緊緊攥住,嘴巴張開了,眼睛也跟著睜開了——他是太久沒有蘇醒了,他睜開眼睛也不會轉動,他像只剛出生的雛鳥一樣,長久地、他長久地盯著梁旭。他望著他,在春光里,空氣里浮動著輕塵,他全身所有細胞都因為突然復蘇而活躍起來,口角滲出涎液,眼睛似乎也滲出淚水。梁旭怔怔地看著他,他親眼看著一個生命在他眼前活躍起來——的確,這和他毫無關系,但他第一次有了這樣的感覺——不是別人因他而死,反是別人因他而生了。這一刻否定了他對命運的所有迷信,因為他是這樣生動地感受到生命的復蘇,就在他手里,他們指尖相觸,復蘇得這樣清晰。梁旭甚至聽到他的心跳在逐漸震動起來,那是從沉睡到清醒的有力脈動。兩個護士沖進病房來,都看傻了眼:“我的個天,他真的會醒???”又問:“你是家屬???家屬呢?”梁旭一句話也說不出,難以言喻的激動在他心里來回撞擊,病床上的男孩兒也發癡一樣地看著他。旁邊好些人在問他,“你是誰???小伙子你是哪個???”梁旭無心去看,迷迷茫茫地,他瞧見病床上的那個人,望著他,在面罩下一張一合地翕動著口唇。所以仿佛也是他在問一樣。“——你是誰?”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