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他整個人卻自成著一種氣度。不是單純王者的霸道，也不是單純書生的儒雅，而是，那種混雜著悲憫與強權的獨特氣質。他就像是被貶謫的神，悲憫著眾生，卻又仍帶著統治眾生的感覺。既是統治者，是施暴者，又是拯救者，是憐憫者。兩種完全相反的感覺完美地融合在他身上，卻不會讓人有絲毫的突兀感。

男子走到傅青鸞的面前。他是如此的高，以至于甚至比傅青鸞還要高一個頭。面具并沒有遮住眼睛，于是他就用他那雙黑得發亮的眼睛與傅青鸞對視。男子的眼睛很好看，明亮深邃，然而卻似乎有什么陰影在其間流動，就像是暗含著什么陰翳與憂傷。就在蘇牧在想男子會干什么的時候，他突然一撩長袍，然后單膝跪地。

“……主人?！背龊跻饬?，男子居然低下了頭，語氣十分謙恭。

還是與以前的小黃一模一樣。

“你還知道本座是主人？”傅青鸞并不領情，只是后退一步，并不打算承男子的這個禮。

“您永遠是主人?！蹦凶颖３种虻氐淖藙?，語氣不變。

兩人之間暗潮涌動，卻是又陷入了令人尷尬的沉默之中。蘇牧站在一邊旁觀著，他出神地凝視著男子的衣服，越看越覺得這件長袍似乎很是熟悉。上面的暗紋、暗袋還有玉帶……總覺得在哪里見過……

“??！這不是那個青銅大立人的衣服嗎！”蘇牧一拍腦門，終于想了起來，沒頭沒腦地就喊了出來。

傅青鸞皺著眉頭，也看著男子的衣服，很明顯和蘇牧在同一時間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小黃，你一路引著本尊到這里來，到底是為了什么？”

“其實也不是一路引著……只是在半途中被喚醒了記憶，解除了封印罷了，”男子唇角輕揚，漾出一個很苦澀的弧度，“主人，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您有興趣聽嗎？”

傅青鸞沒有說話。男子知道這是默許，于是就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首先，我必須告訴您我的名字。古蜀人的祭司的名字是個禁忌，除了自己，不能告訴任何人。因為這個名字牽動著靈魂，一旦被人知道，也就是被人掌握了自己的生命。為了表示我的誠意，我必須告訴您我的名字?！?/br>
蘇牧站在一邊聽到這里，撓撓腦袋，一臉為難地看著他們兩人，遲疑著說道：“呃，我是不是該回避一下……”

“不需要，”男子搖搖頭，眼睛明亮地看著蘇牧，“蘇牧少爺，不需要。我知道您對主人的感情?！?/br>
蘇牧摸摸鼻子，又看看傅青鸞。傅青鸞看了一眼蘇牧，出聲道：“你留下?！?/br>
“好吧……”蘇牧點點頭，留了下來。雖然說剛剛主動提出要走，但其實真的還是好好奇啊……

果然傅青鸞奏是了解小爺蛤蛤^v^（大霧）

男子斟酌了一下語氣，最后繼續道：“我叫杜宇，或者是……望帝?！?/br>
“杜宇？！”蘇牧驚呼出聲，“這不是古蜀王的名字嗎？”

“是，”杜宇點點頭，“‘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真是貼切啊?！闭f最后一句話的時候，杜宇的聲音滿是悲哀與無盡的憂傷，繚繞在暫停的空間里，傳來了淺淺反復的回音，濃稠絕望。

“可是，杜宇不是只是其中一任蜀王嗎？之后還有開明氏，還有……”

“沒有，”杜宇打斷了蘇牧的話，“沒有……什么都沒有。我這一屆，”杜宇露出了一個蘇牧從來沒有見過的古怪笑容。他的喉頭一梗，克制了很久，才能夠艱難地繼續說下去，“就是蜀國的最后了……滅國了。什么都沒有了?！?/br>
“……你知道我們的任務嗎？”一直沒說話的傅青鸞聽到這里，突然開口道。

“知道，”杜宇的笑容更古怪了，“徹底毀滅古蜀國?！?/br>
“本座完全可以做到?！?/br>
“我知道，憑您的能力，一定是可以完成任務的，”杜宇點點頭，并沒有辯解什么，只是很認真地低頭說道，“但我還是希望您能聽我講完。您一定要……聽完?！?/br>
“‘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這是對的。然而真正的開國之君其實并不是他們。說到根本，其實是力量碎片。是他們成就了蜀國的輝煌，也是他們毀滅了蜀國的輝煌?！?/br>
“力量碎片？”傅青鸞抓到問題的關鍵。

“是的。蜀國自誕生之初，就人人具有一定的法力，其中最突出的就是千里眼和順風耳。由于千里眼，我們可以看到千里之外的東西，并不用離開蜀地就學會其他民族的技術。而由于順風耳，我們可以聽到一切的心聲與暗算，從而避免了內亂與被侵略的命運。祭祀的法力最強，我們的職責之一就是守護著這個國家，保護著這個國家?！?/br>
“法力給蜀國帶來了輝煌。沃野千里，糧倉滿地。我們過著自己的生活，平靜友好。然而人們并不只是生活，我們是發自內心地感謝上蒼賜予的力量。我們知道其他民族沒有，所以我們更加感激。古蜀人心中的神，就是那個賜予我們力量的‘神’?！?/br>
傅青鸞道：“之前你說職責之一，那祭司的其他職責是什么？”

“祭司的其他職責，就是尋找我們力量的來源，尋找我們的神。一代代地，我們傳遞下去這種信念，然而越是繼承，我們就越意識到自己的渺小。為了防止記憶與力量隨著時間而徹底消散，我們甘愿將自己的靈魂與全部所有束縛于青銅容器中，而下一代的祭司，就可以通過這些青銅容器，讀取力量與記憶。就這樣，我們越來越強大，也越來越接近最后的那個秘密。直到我這一屆……”杜宇輕笑一聲，語氣無限地自嘲，“號稱是史上最強的祭司，受到萬眾的矚目，萬民的信賴，然而我最終發現的真相卻是——神要毀滅我們！”

傅青鸞踱步，似乎在斟酌著杜宇的話。他沉吟了一會兒，還是執著于剛才的那個問題：“之前你說你們力量的根本就是力量碎片，本座在附身于青銅人中，也可以感覺到那種同源的力量。那么，告訴本座，到底是怎么回事?！?/br>
“元荒之初，天地一片混沌，您與另一位大神，林源初爭斗。大戰的最終結果是兩方都受了重傷。在這個過程中，有一些力量碎片散落了出來，飄散在了世界各地，最終形成了這個本源的世界。而其中最大的一塊力量，糾結旋轉，凝結固化，最終形成了幾乎完全獨立于世界的古蜀國。我們的力量，全部來源于此?！?/br>
“本座并沒有打算毀滅你們?！备登帑[皺眉。

“是的，我知道。對這一點我從來都是心懷無限感激，主人。然而，要毀滅我們的那個人，卻和您是同源的?！倍庞钭彀腿鋭又?，嘴唇開合，想要說出那個名字。但巨大的悲憤裹挾住了他，讓他根本無法開口。

“……林源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