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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 寒山路(完)

    03

有時候文華熙也會想象夕華過得如何,他最是隨性樂天,只要能活下去,一定會努力讓自己過得很好。少年愛恨再激烈,也是褪色的信箋,比不過沉甸甸鮮活血rou。

然而他為了族人存續日以繼夜費心,可也會需要有人在身旁陪伴?

無論幸與不幸,至少文華熙此刻身邊有個活人,還喘著氣,沒讓他登了極樂仙境。

這活人還嫌家里生氣不夠,屢次扛了野鹿或用草繩捆上一串野鳥來,統統都要養:“現在沒有歌舞管弦,你就逗逗它們,湊合做個草頭山大王也罷?!?/br>
“放回去?!?/br>
“放回山里它們早晚餓死凍死,你不是最仁慈嗎?”

文華熙半靠在一盞蠟油旁補衣,兇荼的毛皮衣服太厚太硬了,燈影模糊得他眼睛酸澀,一不留神就扎到了手指。

兇荼立刻把慘叫的鳥串往地上一丟,數只山鴿百靈等,俱撲騰著鳥爪鳥毛,灰的藍的飛了一地。它們被草繩串起掙脫不得,骨碌碌滾到了灶火旁,更是被烤得小眼熏黑,皮毛發焦。

眼看這些鳥真要變成烤rou,文華熙皺眉一瞥:“你要真想做個好人,就別只看著我,去把它們一個個放了,受傷的治好再放?!?/br>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介村夫cao心不過來天下大事,只想讓你高興?!?/br>
兇荼去一根根撿鳥毛,不忘自懷中拔出個銀鑷子來撥亮了燈花:“補它干甚,沒的費神?!?/br>
文華熙拈去指尖血跡,近來五感又漸漸散失,嘗不出是甜是澀,只覺血水交融,惟愿傾自己此身所有之血,化天下涓滴之流,托生為雨露,換得稻谷飽滿,也就心愿足了。

這些事他一個字也不曾向兇荼提起,此魔胸中并無半點經世抱負,如今添了落魄,更是行事只憑快意。若知道他這念頭,哪怕當下就要死了,也能目眥欲裂地撐著等他先死,然后再一口口嚼碎吞飽他的骨血才肯罷休。

故此文華熙揉了揉額頭,將手中有些虬結的竹篾比對著缺了毛的破洞,又凝神補起來:“你明天要下山,一早一晚山谷里更冷,還是穿上它?!?/br>
山里物產豐富,雖然兇荼不能踏出此地一步,但文華熙孱弱,也只能他下山去和山腳下的村落交易。他天生兇悍狡猾,獵的動物比別人多數倍,若不勻一些給村民,也難免生怨言。

每到魚潮時文華熙都不讓他出去捕魚:“平時你也能捕回來,上次曬的干魚也夠用很久。山里人只有這時最豐收,現在的錢還有那幾畝薄田熟成后的錢,都是預備著過冬用的,不要驚擾他們?!?/br>
說是這么說,兇荼還是耐不住這口氣,仗著一點蠻力仍在,捕了幾條又肥又美的來,大網底還混雜著幾尾小魚苗:“我偏生不受這個氣!出生入死的人倒還要給這些泥腿子交貢納賦點頭哈腰?沒有這樣的道理!”

文華熙默然不語,拿了個白瓷盆把魚苗都挑了出來,不由分說地遞回給他:“放回去,這種時候不能竭澤而漁?!?/br>
兇荼狠狠地瞪著他,只不言語。文華熙依舊不惱,挽了自己的披風就要出門。兇荼眼看著他抱著那冷冰冰的盆子走到門邊,心疼他的手凍著,卻又礙著面子,只數著步子看他什么時候回頭。

然而文華熙始終沒有回頭,一徑推門走了,竟是要親自在夜里入寒溪而去。

兇荼先是緩緩地張大了口,而后心中漫上一股說不得的絕望。

他是佛,能智又能悲,可是阿修羅眾只想在彈指間劫數時擁火,縱歌。

最后兇荼仍是發足狂奔追了出去,文華熙被他拽得一個踉蹌倒在泥地里,垂死的魚苗滾落泥痕,連相濡以沫的機會都沒有就咽了氣。

兇荼在無情月下高高揚起手臂,文華熙幾乎以為他就要當場扼死自己了,但最終兇荼只是用力地抓住了他的披風——

又蕩纖繩般鼓起膀子甩了老遠。

文華熙當夜便染起風寒,兇荼沒去床上纏他,只在灶旁喝酒。從前喝的是千金美酒,爛醉如泥也有嬌姬美妾溫柔服侍,文華熙那時又豈敢真對他說個“不”字?還不是揉圓搓扁任他褻玩,不像現在活得神憎狗厭,挺不直腰,還得聽大道理聽到耳朵起繭。

喝了半日,文華熙在里間微微咳嗽了幾聲,他便怒從心頭起,摔了手中粗酒泥瓦,罵罵咧咧地踏步走向那位圣人:“你有本事今天就死了!你不是一直想解脫嗎,現在也沒人攔著你,你怎么不去死了干凈?”

眼見文華熙仍是張無波無瀾的臉,他恨得把人四肢捆了,掐著那不盈一握的下頷直到肌膚泛青,下身火辣辣地往里頂弄,是釘子楔子鑿入五內,以人rou泥筑起一座西北高樓,于兩人都是劇痛,卻沒人流淚。

“要說恨,我現在落得這樣你也該滿意了,更不用提什么還債不還債的,我知道是我拘著你,你要么求饒從此和我好好過,順著我些,要么就利落地死,你說話,說話?。?!”

柴米油鹽,非英雄事。長年累月怨憤堆積,縱是一天也嫌太長,談什么珍惜廝守。

文華熙只當仍是受刑罷了,閉著眼任兇荼施為。兇荼鐵了心要玩壞他,本就如殘燈夕暮一樣的人自然經不起這番折騰,沒多久便仰躺著眼目無神地垂在了地上,合不攏的口中流著含混的jingye和血,是他自己嘔出來的。

雙腿更是被掰得有些骨裂,屈張成一個任何人看了都會抽痛的弧度,只有他自己渾然無覺,雙臀起伏間濁液倒像泉瀑布,只不過是地獄涌流。

剝了一切冶艷靡麗的皮囊,這故事從頭至尾,只是單方面的施暴。

施暴者再如何深情,也寫不進故事里。

兇荼又是老一套,發泄之后就抱著人哭,拉著文華熙的手打自己說喝糊涂了,文華熙恍惚陷在舊日回憶里,又是魔宮之內那些痛苦不堪的日子,現在倒還好些,總是習慣了。

他以兇荼打他的時間來判斷年月,每年難免有這么一次,已經有六次了,他的身體一次比一次壞,兇荼的脾氣也一年比一年長,若不是怕自己驟然死去,此魔禍害一方,他也想求求兇荼,你別留力,就這樣活活掐死我罷。

六年,所剩不多。

兇荼要發狂虐待他的日子,多半就是下山這幾日,文華熙仍舊安然比著竹篾,榻邊卻擺了剪子。那卷末法之經謄寫之后,他是真覺得人世日淡了。兇荼逞起兇來,有個趁手的家伙,都不用用力,只輕輕在他脖子上一擦,這事就算完了。

比補衣裳可簡單許多。

不多時兇荼的手便搭在了他肩上,卻罕見地不是動粗,而是細看他做針線。那些鳥被放了,兩人俱都默默無語。

按理說誰也不能只看著壞的,不想好的。兇荼知道文華熙跟了自己就是受苦,連多要一卷筆墨都不得,文華熙也不是沒看到兇荼的用心——

可惜言語徒勞,兩心不同,終夜長開眼,也難報未展眉。

“每次我下山,他們都夸我娘子賢惠,心靈手巧,生得又那樣美……他們看見你還以為你是山里的仙人,更想不到你是個男子?!?/br>
兩人長久山中隔絕,縱是文華熙被打得唇邊青紫,也可避著人,人人都以為他們是神仙眷侶。

文華熙不答話,只道:“衣服好了,你試試?!?/br>
兇荼起身穿了:“袖子有點窄?!?/br>
“我還是估量得緊了,沒想到你的身量?!?/br>
“身量大小又如何,你是這樣我是那樣,心總歸是rou長的,都一樣……”兇荼緩緩道:“我心里只盛得下你?!?/br>
愛到山窮水復絕路,就愈發激烈動情,可也愈發暴戾瘋狂。

這一年兇荼沒有再傷害他,甚至還和顏悅色地從山下領回了一只小黃狗,圓頭圓腦,皮毛柔順可愛:“就叫玉肅吧!”

“那你以后就和玉肅同住同行了?!?/br>
兇荼當即被惡心得抖了抖雞皮疙瘩:“當我沒說?!?/br>
這只小黃狗是他逗文華熙的,他也知道自己干了混賬事,一沾酒就要殺人吃rou,只得不沾。

文華熙很喜歡這只狗,甚至肯抱著它入睡。狗讓他放心,最初躺在兇荼身邊,夜夜被強占,百般啃咬褻玩不能反抗,沒有一夜能闔眼,他是在腦子里想著玉肅習慣的,覺得好歹有過點情分,沒有那么難忍。

當然這種事不能告訴兇荼,否則他可以生吃了這條胖狗。

兇荼見他日日與黃狗親厚,嫉妒得眼紅,天天編排那狗:“你的狗又偷吃你的花,你倒是主持主持公道!”

文華熙起身一看,居然偷嚼夾竹桃,趕緊把狗嘴里的都打了出來,也不許兇荼好奇地去嚼花枝:“這花有毒,別碰?!?/br>
“那你還種?”

“因為它很好看,也永遠不會結果。不結果就不用空等了,否則人總懸著心要看它長出果子來,就不愿撒手?!?/br>
兇荼明白,文華熙就是自己的無果之花。

和文華熙待久了,也是在凌遲兇荼。文華熙死寂般的空明,照得他越來越虛無。酒rou財色都在身外,只守著這么一個人,還是夢幻泡影。

小黃狗滿一歲那天,兇荼還是忍不住,家里沒酒,跑到山下酒肆搶了酒跑回來也要喝。山路奔波沒能消耗盡他的絕望,他大哭了一場,又喝到天明。

文華熙頭疼難受,只蜷縮在被褥里做了一夜噩夢,滿頭冷汗亦不敢伸出頭去,只怕又惹來一頓痛打。

第二天天明,見兇荼最終還是控制住了沒動粗,他略放心,披衣推開柴門,卻聞見一股血腥味。

半只生扯的狗腿橫在桌上,兇荼半個臉涂滿了血,呲牙向他一笑:“這崽子肥了,我又少下酒菜?!?/br>
昨天還歡快地繞著自己轉尾巴的小黃狗,今日就白骨森森。

文華熙一下子就支持不住了,像枝莬絲子一般垂拂在門邊,不再有任何輕與重。

然而兇荼一沒打罵他,二沒生剝村民,只是解氣吃了只禽獸,有什么過錯?

后來兇荼鬧了好幾天肚子,才發現那狗素日里亂啃花葉啃慣了,毒都慢慢攢在身體里。

“咱倆互相折磨,種的花自然是毒花,結了果也是苦果?!眱摧毙χ鴮ξ娜A熙說:“你別以為地獄有盡,我看了你那經書上的菩薩了,連他都渡不盡,說明地獄里更有你想不到的深處?!?/br>
“你沒法愛我,總可以重新恨我。你要是還不恨,明年我就從山下弄個小崽子來,等你養大了,我再當著你的面活活打死?!?/br>
文華熙看著興高采烈的兇荼,此魔一派天真,卻是他的魔障、負累,也是他的袈裟,外面衲著普度眾生,里面是千針萬刺扎穿血rou。

“來不及了吧?!蔽娜A熙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如果我沒熬到能恨你的那一天就死在你手里了,你是急火攻心也好,自尋死路也罷,趕緊清清靜靜死在山上,免得為惡?!?/br>
聽見這樣冷淡的話,兇荼卻比聽了情話還高興:“是了,我不要你粉飾太平,你厭憎我,就是還把我當個人看。如今世上之人在你眼里都是兩字可憐,獨我不要你可憐!”

“我要和你說的正相反,若我先走,你盡可能多活幾日,受用受用?!?/br>
兇荼一臉嚴肅地說出這話,卻叫文華熙無法作答。兩兩相對,窗外山色晴好柳絮飛,窗內猶是鮮血淋漓心如灰。

久久,文華熙應了聲:“嗯?!?/br>
兇荼笑了,似有所悟,抬眼看去,見寒山有路,路通絕谷,忽覺心里乍喜乍悲,似喜還悲,竟是悲欣交集

無人能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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