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并沒有隨之冷場，在演藝圈摸爬滾打十幾年，蕭以清對聊天的開場方式似乎信手拈來：“之前我一直在猜測，西境可能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今日總算得見真容了?！?/br>
謝宇將雙臂架在桌上，右手手指下意識地探進左袖口，調了調腕表的位置：“不如說說你的猜測?！?/br>
“那就恕我冒昧了?！笔捯郧宓恼Z氣輕松隨意，“原本我不怎么看網絡，這次是借著拍戲的機會第一次讀到，怎么說呢……我認為家分兩種，一種擔心作品會無意暴露自己的內心，盡量避免文中出現和自己相似的形象；另一種并不在乎這一點，甚至有意把自己寫成主角，去經歷故事中的一切。在我看來，你是后者?！?/br>
“是這樣?！敝x宇頷首。

“嗯，既然得到你的肯定，我就可以放心了?！笔捯郧辶粝潞笤?。

于是謝宇問：“放心什么?！?/br>
“放心地通過您去理解程羽這個人物?！笔捯郧迕忌規?，直視著他。

此刻服務生敲開房門，端上兩杯咖啡，正好給這番開場白告一個段落。

蕭以清的視線暫時離開謝宇，捏起瓷杯的把手，向咖啡中注入一些牛奶：“這幾天除了之外，我還拜讀了你的其他。我發現那些初期作品只關注作案手法，從開始，則更側重作案動機。但是無論初期，還是現在，無論案件本身多么復雜、兇手的動機多么瘋狂悲切，主角們都是冷眼看著這一切，不曾以自己的感受介入其中?！?/br>
“你說得沒錯?！敝x宇承認得十分果決，“我對販賣人物設定沒興趣，主角只是串聯案件的線索，偵破案件的道具?！?/br>
“是的，道具?！笔捯郧逦⑿χ隙ㄋ挠迷~，“我也覺得主角好像一架破案機器，從連載開始到現在，你沒有給他安排任何的感情戲?！?/br>
謝宇頓時了然，冷臉道：“如果你想替嘉得傳媒做說客，勸我給電影中的程羽增加什么奇怪戲份，那還是免了吧?！?/br>
蕭以清聞言一頓，說是意外，更似驚喜：“你的性格跟程羽果然很像！哦不，應該反過來說。我本來以為人活到一定年紀，說話做事多少會有些顧忌，像程羽那樣立場堅定、直言不諱的角色，在現實中幾乎是不存在的?！?/br>
謝宇似乎自得地推了推眼鏡：“我會把這句話當成夸獎?！?/br>
“的確是夸獎！”蕭以清笑道。

“而我也會隨時警惕夸獎，以防對方乘虛而入?！敝x宇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蕭以清哈哈幾聲，眼神莫名地亮了亮。

“怎么?！敝x宇冷眼相對。

蕭以清輕咳一下，將笑容斂進嘴角：“西境，我很欣賞你的性格。說實話，我本來覺得程羽這個角色非?？贪?，如果讓我來演繹，為了避免機械化，我會給他加入許多文中并未提及的背景設定。但是現在，我覺得自己錯了，他并非我想象得那么無趣?！?/br>
“不，他確實非常無趣?！敝x宇將白瓷杯穩穩放回碟子正中，沒有半分偏差，“我認為主角本身并不重要，故事有趣才是關鍵?！?/br>
“我們來聊聊程羽的性格吧?！笔掁缺苊饬擞^點爭執，切換到話題本身，“恕我直言，我認為程羽作為主角，性格上存在一個很大的弱點?！?/br>
謝宇眼睛微微一抬，這才顯露出一點興致：“怎么說?！?/br>
“程羽的弱點就在于永遠地客觀、冷靜、自律，沒有任何精神動搖和自我懷疑，換句話說，他的弱點就在于沒有弱點，而事實上，有弱點的角色更容易受到觀眾的喜愛?！笔捯郧逭f罷，將視線投過去，暗中觀察著對方的反應。

“我知道，你是指人性化?！敝x宇理智地說，“蔡主編也跟我提過這個問題，但是我暫時不想改變自己的風格?！?/br>
見他沒有對剛才的批評產生不快，蕭以清誠懇直言：“這與風格無關，我認為這是你作品的一種欠缺：缺少一些靜郁的深度，更多是朵頤的快感?！?/br>
謝宇調整一下坐姿，微微瞇了瞇眼睛。

蕭以清知道自己戳到了痛點，緩和氣氛地笑一笑：“可能我措辭不當吧，我的意思是，你的就像一種優秀的快消品。的確，邏輯嚴密、案件精巧、情節刺激，卻因此少了一些猶疑，一些自我否定，以至于看過就結束了，無法在心中留下余音?！?/br>
“不?！敝x宇當即反駁，“程羽幾乎時時刻刻都在自省?！?/br>
蕭以清搖搖頭：“那是基于自信的自省，最終達到的仍然是一種自我肯定，而不是自我厭惡?！?/br>
“自我厭惡？”謝宇疑惑地重復。

蕭以清若有所思，提起調羹，攪散了咖啡上的浮沫：“如果要我打個比方，這就像一個游泳的人，他深吸了一口氣存在肺里。揣著這口氣，他能安全平穩地浮在海面上，而只有吐出這口氣，把肺清空，讓自己處于有些危險、甚至失控的狀態，他才能沉潛下去到達某種深度?！乙话惆堰@種狀態叫做入戲?！?/br>
謝宇似乎不太明白。

蕭以清一邊思考一邊補充：“也好，電影也好，我覺得故事本身就像一只瓶子，這只瓶子存在的意義是為了裝水。我看過太多故事，把瓶子打扮得十分華麗，但是其中空空如也，什么也沒有裝住?！?/br>
謝宇想了想：“你是指價值觀之類的意識形態嗎？”

“不是那么直白淺顯的東西?！笔捯郧宀缓靡馑嫉毓?，“其實我也說不清那是什么，只不過隱約有這個想法，一時胡亂賣弄，見笑了?！?/br>
謝宇卻作出肯定：“很有意思的想法，我會好好考慮?！?/br>
“哦，順便一提?！笔捯郧逍Φ?，“在挑選劇本的時候，我一般就是看這個瓶子有沒有‘裝水’，或者有沒有給我向里面‘裝水’的機會?！?/br>
謝宇點點頭，將演繹法改成了歸納法：“那么你認為‘裝了水’的電影有哪些？”

“德里克?賈曼的，，，……說到文學方面我喜歡和黑塞的作品，還有聶魯達跟張棗，……”蕭以清神采奕奕地談論這些，初見的穩重持成一掃而空。

謝宇瞧在眼里覺得有趣，這家伙明明比自己年長七八歲，此時卻仿若一個小孩，快活地向對面的大人一件件展示珍藏的玩具。他本來還想問蘇瑞的事，看這氣氛完全不對板，默默打消了念頭。

“抱歉抱歉，我又自說自話了?！笔捯郧鍖擂蔚孛~頭，結束了長篇講演。

“我談到感興趣的東西也會自說自話，這很正常?！敝x宇大度地說。

蕭以清望了一會兒窗外，讓空氣沉靜下來：“我們聊回角色吧?！谀憧磥沓逃鸬倪^去是什么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