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的用心。房間被打掃得一塵不染，被子枕頭都換了新的，湊近一點還能聞到陽光的味道。床頭柜上有我們一家的合照，書桌上是和林瑞家一樣的相框，照片上的我們笑得青澀而充滿朝氣。躺在柔軟的大床上，窗外的星空一如多年前，只有在這個房間里，時間仿佛停止不前，已然回到什麼都沒發生的當年。

可惜，這個房間在當年沒有成為我的牢籠，而如今亦不能成為我的蝸殼。黑暗中，我看著眼前的房門，不由得想起當年的情景。我的沖動和執著，母親的失望和眼淚，還有父親狠狠抽在我身上的皮帶。他把我反鎖在房間，連母親都找不到鑰匙，他一遍遍地罵我，然後對我說，要麼就分手，要麼就滾。在我被他關的第三個夜晚，我愛的人被我母親偷偷放進院子，他從倉庫找來一個梯子，把我從牢籠里救了出去。對那個向來溫順內斂的人來說，和我一起逃離家庭恐怕是一生中最瘋狂的選擇。後來，我們拿了偷出來的證件和現金，在我母親的幫助下逃回國內暫避風頭，只是當時的她沒有想到，我們竟然大膽地一去不回，因為這一時沖動而改變了兩個人的命運。

不，被改變了命運的人只有我，而他付出的是生命。當初顧嵐說的話一點都沒錯，每個人都有不愿放手，失去理智，執著地想要抓住的東西，只不過十年前的我已經沖動過一次，而當時曾經被我牢牢抓住不放的東西，早已因為命運的安排而離我遠去。

這就是我不愿意留在美國的原因，只要站在這片土地上，只要留在這個家里，我就無法忘記當年的過往。因為我的一時沖動而葬送的不僅僅是愛人的生命，還有在我三十年的人生中最美好的愛戀。

翌日是除夕，在美國是沒有春節假的，我的父母照常上班工作。母親照例把家里的鑰匙及車鑰匙放在玄關的柜子，而我睡到日上三竿，吃過早午餐後，便開車出門四處逛逛。

也許因為母親昨夜的話，我忍不住把車開到當年的大學門口，汽車在路邊停了半個小時有余，要不是怕警察給我開一張違規停車單，我倒愿意在這里待上一下午，看著人來人往的年輕學生就仿佛看到了曾經的我。

如果不是那年的“私奔”，許多事情都會變得不一樣?，F在的我早就學業有成，在父親的指導下成為一名建筑師。在父母庇護之下的我不會吃到苦頭，不愁吃穿、不愁生活，大可以談談理想，追求夢想，而非現在這樣俗不可耐地一心向錢看，終日在客戶和政商之間當塊夾心面包。

我的母親從未問過我回到國內起初幾年的事情，父親更不會提上一句。那幾年的經歷成了我們閉口不談的話題，刻意把它隱藏在記憶最深處的地方。然而，他們可以佯作不知，我卻不能忘記，那是我履歷中最初的一筆，也是我職業生涯的開始。

我到現在仍然記得，在齊宇沒有帶我入行以前，我拿了一張國外的高中文憑，在國內四處碰壁的情形。幾番挫折之後，我不得不承認一個現實，那就是中途綴學的我根本沒有學歷可談，我找不到一份體面的工作，一切都必須重新開始。

雖然林瑞幫我解決租房的困難，我卻不得不為生活費發愁。我在數碼城賣過手機，也在大賣場當過收銀員。我在便利店值過夜班，也在酒吧當過服務生。我每天要為錢發愁，啃過饅頭，喝過關東煮的湯，甚至連一碗泡面都吃不起。直到齊宇帶我開始做房地產，我才漸漸有了穩定的工作，後來幸運地認識了現在的老板，一路跟著他打拼，總算被我闖出了一點名堂。

一個人只有吃過苦頭才會懂得生活的不易，才會明白自己最想要的是什麼，如今的我既然不能改變過去，對現在的生活亦沒有遺憾。我想要的都已經得到，剩下的一切都是附加品而已。比如更多的財富，比如穩定的伴侶……所以，我雖然喜歡顧嵐，卻對他沒有執念。

我剛把車開走，手機就響了。母親提早下班，買了不少材料回家，準備晚上做一頓除夕大餐。她讓我回家幫忙，我便不再逗留，迅速開車回家。

進門後，母親把我好好打量一番，淡笑著問我：“找朋友吃飯去了？”

我搖頭，不避諱地回答：“去看了看以前的大學?！?/br>
母親的眼眸黯然，輕聲嘆氣，又問我：“沒有去那孩子以前住的地方看看嗎？”

我不由得笑了，心中卻是苦澀：“沒有，他父母搬走這麼多年，何必打擾新屋主呢？”

母親不禁感傷，說道：“開春後就是那孩子的忌日，今年……”

我自嘲地笑了笑，打斷了她的話：“他爸媽始終不肯告訴我墓地在哪里，這麼多年了，我也只能到廟里上柱香而已?！?/br>
母親上前一步，握住了我的手，勸道：“明遠，這不是任何人的錯，這是命……”

我朝她點點頭，安撫地反握住她的手。

也許，當我們無力承受失去的痛苦時，把一切歸咎於命運是最好的辦法。

晚上，母親特地做了幾道點心，像八寶飯、酒釀圓子之類的，一如從前在國內一樣，為身處異國的我們平添幾分春節的氣氛。因為和國內的時差，所謂的年夜飯只是一種心理安慰，餐桌上互相說幾句拜年的話，其余的時間仍像昨天一樣冷情。

晚飯後，我的手機陸續作響，國內的朋友體恤這幾小時的時差，特意選在大年初一的早晨給我拜年。整個晚上電話響個不停，常常在我掛斷一個後，立刻又得接起另一個，害我連來電名字都顧不得看。因而在我接到顧嵐的電話時，有那麼幾秒鍾的失神。

“嗨，趙明遠，春節快樂?！?/br>
我猜到顧嵐會借春節的名義與我聯系，卻沒想到他這麼早就起來了。好一陣子沒有聽到顧嵐的聲音，他語氣里獨有的輕快讓我不禁懷念，仿佛透過電話就可以看到大洋彼岸的他正笑吟吟地望著我。

“恩，春節快樂，在哪里過年呢？”

“在我爸媽家里呢，本來昨晚就想打電話給你，結果吃完飯被兒時的朋友拉去喝酒了，回到家都一兩點鍾了，也不知道你方不方便，所以就……”

說到這里，顧嵐一時失去了剛才的明朗，語氣中流露了幾分寂寥之情，令我不由得心頭一怔。

“我在美國探親，趁春節來看看爸媽?！?/br>
電話那頭的顧嵐愣了一下，隨即笑說：“是嗎？看樣子我歪打正著了?！?/br>
我們兩人頓時安靜下來，沈默的氛圍并不顯得尷尬，反而透出些許曖昧之色。半晌，顧嵐忍不住笑了，一如往昔每一次約我的語氣，直率地問：“你打算什麼時候回國？”

我回答：“過完春節吧?！?/br>
“那麼……”顧嵐頓了頓，聲音里有一絲猶豫，而我一聲不吭，安靜地等他再次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