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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和夔薊還在爭論,神殿外傳來侍從的聲音:“王,太陽升起來了——” 我打開殿門,微光與清風裹著露水的氣味漫進來。侍從們掩飾不住欣喜,熱切地望向殿內,一位新王產生了。在先王的落葬典禮上夔薊曾作出承諾,許給鎬國人一個更富裕的未來。在這片土地上生息了兩百多年,鎬國的人口翻了十倍,生活變得越來越艱難。許多百姓食不果腹,無瓦遮頭。神殿的供奉在逐年減少。宮廷的稅收也捉襟見肘。鎬國需要更多的土地居住、耕種。土地是不會自動增加的,只能從鄰國搶。鎬國人明白新王的意思,都在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一邊籌備繼位大典,一邊整軍備戰,只等夔薊手握權杖一聲令下,就可以沖入鄰國,大開殺戒,把別人的土地據為己有。巫荀堅決反對夔薊的戰爭國策,可惜,力勸無果,沒人站在先知這一邊,連巫氏族人都選擇支持夔薊,樂意參戰。 夔薊年輕的面孔上滿是得意。他昂首挺胸,大步邁向等待他的人群。走到殿門口,夔薊突然停住,一把扯住我頭上祭司冠帽的流蘇。我的頭被迫歪向一邊。夔薊順勢湊近我的耳朵說:“乜祭司,你猜,若有一日先知有難,曜神會不會來救先知?” “嘩啦——”冠帽墜地,流蘇上的珠子散了一地。 “哈哈哈哈——”夔薊大笑著離去。 我手忙腳亂地拾攏珠子,聽見巫荀說:“鎬國要不安寧了。和平、笑容和花朵將被鮮血、眼淚和死亡替代?!?/br> “先知大人,金明燈滅了!”我指著供臺,急切地提醒巫荀。 “太陽已經升起了?!蔽总髡f。 “可是——”我心不甘。 “曜神自有安排?!蔽总饔?,望向遠方。 一個月后,鎬國人攻下鄰國三座城,領土向西推進了三百里,凡參戰者都得到了新的土地。夔薊下令,鎬京徹夜狂歡。夔薊請巫荀入宮赴慶功宴,巫荀拒絕了,讓我代他去。夔薊十分不悅,我只好編造托辭,說先知大人身體抱恙。夔薊當下命侍從代他去神殿探望。 果然是徹夜狂歡,戰場殺戮的刺激加上奪得土地的滿足讓人們激動雀躍難以入眠。天快亮了,宴席還不散。派去探望巫荀的侍從帶著煙火味來稟報,說曜神殿失火了,人們都在飲宴,發現時已太遲,只得由它自滅。 我用最快的速度一口氣跑上九百九十九級臺階,冠帽、鞋子都不知掉哪兒去了。出現在我眼前的是已經倒塌的神殿。 “先知大人,先知大人——”我大喊著沖近。 侍從攔住我,不讓我靠近冒著煙的殘梁斷柱。 “先知大人殞身了?!币粋€聲音對我說。是夔薊,他也來了! “……若有一日先知有難,曜神會不會來救先知?”我忽然記起他的話,電光火石間,一個念頭閃過:這場火災是陰謀。巫荀是被夔薊殺死的。 震驚和憤怒涌上頭頂。夔薊看著我微笑,似乎在贊許我竟這么快就看穿了他的把戲。當一具人形黑炭被抬出來時,我終于支撐不住,昏厥過去。 “孤給乜祭司找到一處好地方暫住休養。素心殿曾為余國寵妃居所,雖有鬧鬼的傳聞,不過祭司有曜神庇佑,想必不會懼怕,待神殿重建完成,再另行安置?!辟缢E指著雜草蔓生的院子對我說。 如果只想眼不見為凈地打發我,夔薊大可讓侍從代勞,他卻親自領我到這荒僻之處,也許是知道我有話要說?!巴?,乜茯雖是祭司,也知世事,知道鎬國人都稱頌王之英明。先知大人品性高潔、盡忠職守,就算與王意見相左,為什么非死不可?” 果然,夔薊聞言既不驚也不惱?!坝⒚髋c否,任人評說。孤是王,只做王該做的事。先知太固執了。巫氏已經參戰。鎬國往東、南兩面的戰事即將打響。先知仍要蠱惑人心,和孤唱反調。既然先知的影響力不能消失,那就只好讓先知消失了。欲攘外,先安內。要打勝仗,必須上下一心?!辟缢E的表情沒有絲毫戲謔,甚至帶點兒惋惜。這些話,他是想說給巫荀聽的吧,因為巫荀死了,只好說給我聽。 然而,夔薊的神情很快堅毅起來?!拔资贤?,待戰爭結束,再選第十二代先知。不過,孤以為,鎬國自此只尊夔氏也無不可——只需給巫氏足夠多的土地,讓百姓們過上更富裕的生活,孤就是鎬國名副其實的守護神,從此不必再有先知和神殿了?!?/br> 原來如此,先知大人果真非死不可的。 “王,鎬國四野無烽煙已經兩百余年,從乳臭幼兒到耄耋老者,無人見過血流成河的景象,風調雨順,路不拾遺。戰爭會把百姓推入火坑?!蔽覍缢E說,就算他聽不進去,只當是替巫荀再勸他一次吧。 “想得到好處,總得付出代價。除了戰爭,別無他法。孤相信,痛苦只是暫時的,很快就會過去,勝利的喜悅和豐碩的戰果會助人忘記痛苦?!辟缢E堅決地說?!罢埣浪竟澃ы樧?,保重身體。有朝一日,當祭司親眼看到一個更強盛的鎬國時,一定也會忘記失去先知的痛苦和對孤的怨恨?!?/br> “怨恨?不,‘世界微塵里,吾寧愛與憎’,這是先知大人常說的話。乜茯不怨恨王,也不相信有能用戰爭獲得的幸福?!蔽艺f。 “孤會證明,先知和祭司都錯了!”夔薊大聲說。 “時間自會證明,誰對誰錯?!蔽艺f。 夔薊一生都在指揮鎬國四面征戰,或者應戰。戰爭會結下仇恨,誘發新的戰爭。四十年后,鎬國人口少了一大半,十戶之中僅存二三。 四十年間,鎬國的土地在不斷地得失反復后并未增加許多??拷吔绲奈滞?,因多年戰亂全部荒廢。不少百姓家即使得到更多的土地,也因壯丁戰死,老弱婦孺無力開墾而被閑置。 傷殘者不計其數,無力糊口,淪為乞丐。 光陰流轉過四十年,這片土地上的人從生活艱難,變成了生存絕望,臉上不再有歡笑欣喜,只剩下麻木茫然。 曜山上再無神殿,只有九重門孤獨地矗立,卻已斑駁。 巫氏族中多出將士,再無先知。 人們說,鎬王夔薊親手葬送了最好的時代。 又是一個熱浪蒸騰的炎夏之日,夔薊的侍從帶著藥草味來到素心殿,說:“王要見祭司大人?!?/br> 六十一歲的夔薊,形如枯槁,暮氣沉沉,已經病入骨髓。 “祭司——”夔薊蜷臥著,喉嚨里擠出游絲樣的聲音?!瓣咨駮粫徆逻@個罪人?”他干樹枝樣的手指努力地伸向我。 我主動上前,將他的手指包裹在雙掌之中,湊近他的耳朵說:“王,曜神會原諒世間所有的罪,永遠愛每一個人?!?/br> 夔薊的眼神有些渙散,聲音愈加無力?!皢枂栮咨瘛绻?,孤不再打仗,讓百姓找回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