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海往事】十二
十二 不等我和王偉超剝完魚,另外兩個呆逼已搭好灶臺,生起了火。他們漆黑的 影子趴在我腳邊的魚下水上,像是無言的催促。突然王偉超捏起一個魚尿泡,說: 「避孕套?!刮覀円粫r都沒反應過來,直愣愣地盯著他。其時艷陽高照,青空深 遠,不遠處的篝火劈啪作響。魚尿泡起初是個圓弧,后來就融入整個藍天之中, 像是太陽脫落的一片鱗甲。就在此時,不知誰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來。 國慶節下午雨就停了。第二天一早,扒了幾口飯,我帶上漁具就出了門。臨 走沒忘跑到奶奶家摸了養豬場鑰匙,以防老天變臉。在十字口與兩個呆逼會合, 又等了好一陣,王偉超才到。自從上次抽煙被捉,王偉超就心有戚戚,再不敢到 我家來。據他說在學校被母親堵過一次,「狠狠地訓了幾句」。 出了村,我們就騰起云來駕起霧。石子兒路松軟宜人,我老覺得自己騎行在 一塊巨大的橡皮上。太陽在云層后躲貓貓,不時泄出一線光,烤得后背暖哄哄的。 一路景色如洗,透著絲初秋的微涼。其實也不是如洗,是真的洗了。往日的沖天 白楊葉子都洗黃了,病怏怏的,看得人極其不爽。王偉超說:「這就叫楊痿?!?/br> 眾逼大笑。 一上午換了好幾個垂釣點,收獲也頗豐,但鯽魚沒幾條,多是泥鰍。十點多 時,大太陽冒了出來,烤的人受不了。大家邊吃干糧邊罵娘。就這樣耗到晌午, 肚子沒填飽,個個變成了蔫咸菜。有呆逼就嚷著要回家。王偉超突然提議就地來 個野炊。萎靡在草叢中的呆逼們眼睛一下就亮了起來。少年時代我們總是癡迷于 假扮城里人,好像不如此便不足以體現對大自然的熱愛。小學時有篇作文被我們 寫了無數次——。然而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于是在大伙的哀嘆 聲中,我洋洋得意地掏出了一直揣在兜里的鑰匙。 六月一別,我再沒到過養豬場。當這個巨大的扁平建筑再次出現在眼前時, 心跳都加快了少許。好久才把鎖打開,搞得我一度以為拿錯了鑰匙。養豬場里卻 大變樣。從西側豬圈外到石榴樹旁積了兩大堆原木,品種各異,粗細不一,草草 蓋了張塑料油布。從油布的破損程度看,堆在這兒已有些時日。原本平整的地面 遍布車轍,像是行兇后殘留的罪證。也不知為何,看到這種場面,大家都有些愕 然。有個呆逼甚至說:「這就是賭場嗎?」我真想一巴掌拍死他。兩側房間都上 了防盜門窗,唯一沒上的一間也換了鎖。還好廚房門用鐵絲綁著,費點勁也就弄 開了。在灶臺旁的水泥板下我找到了碗筷和調料盒,蒙著層厚厚的灰,像是原始 人的遺跡。壓井更甚,簡直成了個鐵疙瘩。不過比印象中要干凈些,沒了蜘蛛網。 打了點河水灌進去,伴著「吱嘎吱嘎」響,涓涓細流終究還是緩緩而出。 周遭的一切無疑令人沮喪。但當我們大汗淋漓地圍攏在火堆旁,愉悅也如同 那氤氳的焦香,在年輕的心坎上歡騰而起。那天我們剝了所有的鯽魚,大的如巴 掌,小的似魚浮,卻總也吃不夠。至今我記得烈日下呆逼們骯臟的臉,青春的笑 容銳利得如同晴空中的鴿哨,經久不衰??爵~樣子不敢恭維,但味道確實不錯。 可惜沒有啤酒。飯畢,抽煙。我上了個廁所。難能可貴,竟有半卷衛生紙。擦屁 股時,我發現紙簍旁的上蓋了個戳。顛來倒去一番,是「西水屯村 委會」無疑。報紙日期是九月初,頭版就是俏立船頭的長者。登時我心里一沉。 從廁所出來,院子里空無一人。我喊了幾嗓子,沒有回應。奔出大門外,放 眼是一人多高的玉米田,哪有半個人影?我有些心慌。轉身返回,東西都還在, 鰱魚撞得水桶咚咚響。正待罵娘,我聽到一陣竊笑。循聲望去,正中的房門開了, 露出一張傻逼的臉。他說:「嗨——哈嘍?!刮殷@訝得不知該說什么好。于是他 說:「拜拜?!刮伊ⅠR沖過去,但門還是關上了。屋子里的傻逼笑得更愉快了。 我說:「開門?!股当苽兯餍猿鸶鑱?。我不由心頭火起,抬腿就是兩腳。準備 踹第三腳時,門開了。王偉超看著我,有些發懵。我徑直走了進去,感覺像剛從 水塘里爬出來。屋里陳設如故,就是靠床多了張棗色長木桌。我一眼就瞥見桌側 的白色漆字:西水屯村委會。床上光溜溜的,只一張涼席。呆逼們就坐在上面, 手里夾著煙,樣子卻頗為拘謹。我想說點什么,張張嘴卻吐不出一個字。 回家路上大家都沉默不語。只有水桶叮當作響。臨分手,王偉超呵呵笑著: 「你個逼到底咋回事兒?」我說:「沒事兒?!顾f:「看你rou樣,大家都想見 識見識賭場嘛?!刮倚α诵φf:「真沒事兒?!沟人麄兩⒘?,我立馬按原路返回。 四點光景,兩道的白楊飛速閃過。路上忽明忽暗。我心如亂麻。長桌上擺著個不 銹鋼碗,躺了十來個煙頭。我捏起一個來看,身旁的呆逼小聲說:「阿詩瑪?!?/br> 我不記得陸永平抽得是不是阿詩瑪。抽屜里倒是空空如也??繅Φ墓褡永锩菜朴?/br> 床鋪蓋卷。不知道為什么,我沒敢細看。 剛才走時偷偷留了門。我自知沒有XX的技術。這逼從小擅于溜門開鎖,聽說 去年蹲進了周村監獄。屋子里一股水泥和生石灰的味道。房頂西北角有幾道水痕, 后窗沿更甚,土黃色的污跡直接連到地上,像誰沿窗撒了一泡尿。進門我便直奔 床鋪,掀開涼席,床板光溜溜的,屁都沒有。拿起不銹鋼碗,細細端詳,也只能 瞅見一張扭曲的臉。打開抽屜,還是那幾張舊報紙。我深吸口氣,走向貼著東墻 的深紅色立柜。這是組合柜的一部分,八十年代結婚的標配。通體條狀斑紋,像 爬滿了魚的眼睛。兩扇立門中間嵌著長方形的鏡子,邊角畫著類似牡丹的玩意, 頂部正中寫著草書「百年好合」。另一套矮柜一直扔在我家樓上,大前年搬家時 才處理掉。 柜門一開,樟腦味便撲鼻而來。左上是一床褥子,裹著床單,看起來挺干凈。 右上是床粉紅色的薄被,成色很新。下面有半提衛生紙,一本舊掛歷,靠邊立了 張涼席。此外就是堆臟衣服,滿是泥點。我覺得這些衣服是父親的,卻又不敢肯 定。因為父親出事后,母親就把養豬場的幾床被褥弄回家拆洗了,不可能唯獨撇 下這些「職業裝」。抱住那床褥子時,我忍不住聞了聞,除了樟腦別無他味。放 到床上,緩緩攤開,藍白格子的粗布床單露了出來。真的很干凈。我掀開床單擻 了擻,什么都沒有。這才心安少許,在床上坐了下來。垂頭的瞬間,大滴汗珠砸 到地上,嗒嗒作響。一只啄木鳥落在后窗上,時不時「篤篤」兩聲。 當然事情并未就此結束。當我再次起身抱住那床涼被時,一條內褲滑落下來。 我愣了愣,把涼被放好,才俯身撿了起來。紅色底面分布著黑色圓點,抓在手里 那么小巧,襠部卻皺巴巴的,有些發硬。我輕輕打開它,似有一種莫名的粘合力。 隨著這種力的消失,一股濃烈的sao味揮發出來。褐色的斑狀地圖上裹著層黃白色 的凝結物,幾根卷曲的毛發橫亙其間,又長又黑。毫無疑問這是母親的內褲,它 曾數次出現在二樓的晾衣繩上。似有一道瘦長的光直劈而下,我心里登時一片亮 堂。緩緩坐到床上,再緩緩躺下。我滿腦子都是母親和陸永平交合的情景。就在 這間陋室,母親的叫聲穿透四面墻壁,飄散至廣袤的原野之中。那條狹長的疤跳 躍起來。 至今我記得床頭的海報。張曼玉仰著方臉,撅著方屁股,風sao入骨。兩腿交 界處卻被摳了個洞。一個如假包換的圓洞。我盯著張曼玉,也不知看了多久。后 來我發現涼被里還裹著個枕頭,而在枕頭里塞了兩個避孕套。床下墻角有幾團衛 生紙,我卻再沒力氣去打開它們了。 我慢條斯理地往家騎。街上已有三三兩兩吃飯的人。不等扎好車,母親就從 廚房出來,罵我傻,晌午也不知道回家。她高挽著衣袖,胳膊白生生的,手上還 沾著面粉。一抹狹長的夕陽刺過門洞,投在母親剛洗的頭發上,泛起幾朵金色浪 花后,順流而下。我嗡嗡地說帶有干糧,就去掀廚房門簾。母親哼了聲,指指洗 澡間:「一身魚腥味兒,快洗去,惡心不惡心?!瓜窗涯槼鰜?,進了廚房。母親 在包餃子。她問:「你釣的魚呢?」我說:「沒釣著?!鼓赣H說:「鬼信你?!?/br> 我不再搭茬。片刻,母親回頭看了我一眼,柔柔地問:「真沒釣著?」我攤攤手: 「那可不?!鼓赣H輕笑兩聲:「看來我這老女人是沒口福嘍?!刮覜]吭聲,徑直 靠近母親,拿起了一片餃子皮。母親擠了擠我:「喲,成精了?!刮艺f:「不你 說的,不試試就永遠學不會嗎?」我驚訝于自己的平靜。屋里彌漫著刺鼻的大蔥 味,我竟然還能如此平靜,真是不可思議。 母親教我如何攤皮兒、如何捏邊兒,我自然聽不進去。她終于不耐煩了,讓 我一邊呆著去。我放下筷子,邊洗手邊說:「我們去豬場烤魚了?!?/br> 「嗯?!馆p輕的。 「院里堆了好多木料,也不知道是誰的?!?/br> 「你姨家的?!箾]有停頓。 「還上了防盜門,里面放的啥?」 母親不再說話,像是沒聽見,手上卻依舊行云流水。我在旁邊看了好一會兒, 整個人差點被蒙進餃子皮里。突然母親問:「不是沒釣著魚嗎你?」我說吃完了。 母親沒接茬,而是讓我開燈。這時鍋里的水發出刺耳的嘶鳴,廚房里升騰起蒙蒙 水霧。我盯著母親發絲間若隱若現的脖頸:「誰把豬場給陸永平用的?」母親頭 都沒抬。只能聽到水沸騰的呻吟。鍋蓋都在跳躍。半晌,母親放下筷子,俯身換 了小火,又走到門口開了燈。整個過程她面無表情。我倚著灶臺,又呆立片刻, 轉身向門外走去。母親的聲音有些沙?。骸竼柲隳棠倘??!?/br> 我一口氣就躥上了樓梯。母親似乎叫了聲「林林」,又好像沒有。我不知道。 我已經跑到了樓上。我躍過高高的水泥臺。我聽到奶奶的說話聲。我有些累了。 我再也邁不動一步。我坐在樓頂大口喘氣。殘陽擠出最后一滴血。晚風徐徐,送 來誰家的飯香。我仰面躺了下去。陸永平的承諾猶在耳邊回響。他走后我在床上 躺了許久,直到母親來喊我吃飯。當時天已黑透,空氣里回蕩著雨水的余韻,不 遠的香椿樹像座巨大的黑塔。我感到手腫了起來。她在前,我在后。腳步似心頭 的鼓槌。我叫了聲「媽」。她似乎沒聽見。于是我又叫了一聲。她停了下來。我 走過去——松軟的地面傳遞出熱哄哄的氣流,蔓延至全身——牢牢地抱住了她。 母親說:「行了,你還???」那雙眸吸納著星光,在黑暗的胡同里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