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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國他鄉,為人臣屬,又怎么敢說不好。淚眼朦朧中勉強抬頭,大人手按桌面身子前傾,低頭與他目光相接,顯然也是極力壓抑著翻滾的心緒。畢竟是曾經的下屬,苗振強忍心酸茫茫然想,即使再恨故國,大人對他們這些舊部畢竟還是關切——心底忽地劇痛,出使路上一幕幕所見卷上心頭,他再也壓不住一直強自忍耐的沖動,膝行兩步,重重叩首:“大人,求你救救他們——救救你的部下!他們都是好漢子,都沒有丟大人的臉,他們,不該給人像死狗一樣往泥里踩……”漫長的沉默。從來都是這樣,大人不出聲,他們這些下屬再大膽子也不敢喧嘩,最多偷偷交換幾個眼神。一片寂靜中,指尖輕輕叩擊桌案的聲音分外清晰,顯然是凌玉城也在左右為難,委決不下。良久,一聲木頭刮擦地面的輕響,凌玉城推案而起,長長嘆息:“……北疆,怎么就成了這個樣子!”“……大人?!弊o著使節團一路行來,苗振踏入北疆之后,沒有一天不和當年的舊部同袍聯系,大家說起來當真是滿腹酸楚?!按笕?,趙勝那廝害得兄弟們苦??!餉發不足,糧吃不飽,衣甲器械損壞了沒得補充,還三天兩頭讓北邊的蠻子們踩進來打草谷!大伙兒私底下都說,比起大人還在的時候,那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打草谷?”凌玉城冷冷一哼。這個詞差不多是每個北疆人最痛的一段記憶,邊境上北涼騎兵來去如風,屠戮村莊,襲掠集鎮,他初到北疆的時候,幾乎家家戶戶都有親人死在他們刀下,或者被他們擄去淪為奴隸,那些北涼騎兵甚至不把虞夏民眾視為人類——打草谷,這種聽起來像是收割莊稼的詞語,就是他們對突入大虞燒殺搶掠的稱謂!“他們會打草谷,你們不會?我那時候是怎么帶著你們干的,——都還給我了不曾!”“大人!”苗振的額頭重重叩在地上,淚如泉涌?!安皇菦]有弟兄這樣干過!可是,可是那趙勝,他說,說我們擅起邊釁……幾十個弟兄,給他一口氣砍了……后來,就再也沒有人敢……”他終于忍不住胸膛中翻滾的酸楚悲憤,拳頭狠狠捶著地面,放聲嚎啕:“大人,北疆大營已經完了,完了??!北疆,已經不是當年的北疆……”不知什么時候,凌玉城已經走到了正堂中央。他低頭看著腳下哭得像個孩子的昔日下屬,手掌用力緊握成拳,許久許久,才一寸寸艱難地背轉了身子,仰首向天:“這些話,以后不用說了?!乙呀?,不再是你們的將軍?!?/br>“你還知道你不是他們的將軍!”一個帶著凌厲怒氣的沉肅聲音突然插了進來,所有人幾乎同時回頭,就看見元紹揮開惶恐跟隨的黑衣衛士,排闥直入。苗振身子一僵,還沒想明白這位北朝皇帝怒從何來,凌玉城已經倒退一步,靜靜屈膝跪倒:“臣死罪?!?/br>嘩啦啦一片甲葉聲響,正堂內外,所有人整齊劃一地跪了下來。元紹也不答話,沉著臉一步步踱到凌玉城身邊,負手低頭,盯著他發頂只是不語。堂上氣氛僵滯到了極點。便是苗振在一邊跪著,想起大人剛剛說的那兩句話,背心都止不住地一陣一陣冒冷汗,恨不得有個地洞當時鉆下去躲起來。余光悄悄向邊上一掃,凌玉城卻是悄無聲息,更無一言半語請罪求情,被元紹這樣居高臨下盯著,就只是端然跪在當地,衣角發絲都不見動彈一下。“……下不為例?!被秀庇X得已經過完了一輩子的時間,苗振才聽到頭頂上那個聲音再度響起,他本能地透了一口氣,才驚覺胸腔已經因為過度屏息,幾乎疼痛到爆裂的地步:“看在你還知道認錯的份上?!饋?,跟朕出去!”把凌玉城扔回寢殿,喝令他待在后面好好反省,元紹一甩手回了前殿處理政務,兀自怒氣不息。他怎么能當著舊部說這種話!或者說,他怎么敢!今天幸好是自己一個人進來,要是正好心血來潮帶著個把大臣,哪怕是帶著幾個內侍!那些話哪怕是一個字落入別人耳中,就不是跪一跪、罵上兩句能夠了結的事!這家伙,什么時候能讓他省心一點!想到這里就恨不得把虞夏使團一起掃地出門。那幫蠢蛋在京城做了什么不要以為他不知道——給北涼開出的條件低到匪夷所思,倒是有錢四處送禮撞木鐘。還天天鉆頭探腦,想辦法打通關系看望戰俘,再放任下去,誰知道他們還會折騰出什么幺蛾子來!驍武將軍還在劍門關上厲兵秣馬,做出一副時時準備進攻的樣子來哪!“百萬兩銀、百萬匹絹就想贖回劍門關!還有三百萬貫犒軍費——朕缺他這點錢?!告訴他們,再這么沒誠意就給朕滾!”正面承受怒火的沈世良甩了把冷汗,腰彎得低低的,從昭信殿東次間的小書房躬身退出。說真的,現在市面上的壯年男丁,最近身價已經漲到了二十兩一個,入侵北涼被抓的六七萬戰俘,光贖身費就不止百萬。更別提劍門關內的一萬戰俘和數萬平民……那座關城本身的價值,還沒有算在其中。當然當然,因為這場戰事被糟蹋的秋收、給民眾和軍隊的賞賜撫恤,也少不得要虞夏朝廷狠狠出一次血。真當他們北涼上下都是窮鬼,從來沒有見過錢???一出宮,沈世良腰桿就挺得筆直。叫過等在門口的和談副手,他刷地就板起了臉,揚起下巴,一聲冷笑:“去跟那幫家伙說,贖金不贖金的先不提,戰俘的口糧冬衣,趕快給我們送過來!——難不成還讓我大涼替他們養著?”把這一天的事情處理得差不多,已經是申初時分,御書房的青銅蓮花燈盞也明晃晃地點了起來。到這時候,元紹胸口的怒氣總算消了個差不多,開始想起被他丟在寢殿的凌玉城來。其實他之前過去謹身堂,本來是找凌玉城商量戰俘的處置問題的——左右虞夏準備把人贖回去,在贖回之前關著也是白關,不如拎出去做些擔土挑石、修渠筑路的活兒。北涼的規矩,誰的戰利品就是誰的,凌玉城自己抓到的那批戰俘是要他自己用呢還是換給別人使?還有劍門關里的幾萬百姓,是掠為奴婢還是允許虞夏贖回,總得有個章程。……算了。左右凌玉城說那些話也是有口無心,該動手的時候,也沒見他手軟過一分。罵也罵過了,罰也罰過了,還跟他計較什么?這樣想著,元紹揮退侍從,抬腳就往后殿過去。踏進正殿和寢殿之間青磚墁地的廣闊中庭,元紹腳下一頓,側耳聽了聽,眉頭忽而不快地皺了起來。笛音細細,在深秋明凈的天空下縈回繚繞。吹奏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