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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船入幽林,螟蟲鼓鼓,四下夜風漫吹,竹葉沙響。 張和才低著頭閉著目,身子前探,像趴又像跪地尋到李斂的雙手,他握住那一雙發涼的手,仰頭問:“七娘,你老實告訴我,你是從誰那兒知道我想要條船的?” 第六十一章 李斂笑了。 她并不答話, 只傾身取了一壺酒,也不使杯,口對壺嘴浮了幾大白。 張和才看著她, 唯有癡笑而已。 畫舟駛過一段長路,兩岸竹林漸密, 舟船徹底沒入那扦插交錯的月與影中, 李斂朝前來,靠張和才近了一些, 張和才展臂摟住她,那副架勢叫李斂感到他在摟住這條河,摟住穿林而過的風。 在他懷里窩了一會,李斂輕聲道:“老頭兒?!?/br> “嗯?!睆埡筒诺偷蛻?。 “你知道這種時候最合適干什么么?!崩顢繂?。 “嗯?!睆埡筒胚€是低低地應。 他摟著她,應出的那一個字不過是一個單音,沒有什么意義在其中, 而那音色又太過輕柔和緩, 夜色與水聲化去了白日的實在, 只留下幻夢一般的虛。 它該當是虛的。 可李斂卻明明聽到了那應和的真與沉, 它是結了三十年的蜜果, 滿掛在枝頭,輕落到她耳旁, 咚的一聲。 這是屬于她的, 誰也感受不了的沉。 靠著身后溫熱的軀體,李斂動了動身子, 將他的雙手都拿到前面來,攬住自己的腰身。她把她的手蓋在張和才的手上, 慢慢閉上了張開的嘴,沒有再言語。 等了她片刻, 張和才微垂眼,輕聲道:“怎么不說了?” 李斂笑道:“我方才打了個哆嗦,把要說的給忘了?!?/br> 張和才沉默片刻,將她摟得更緊了些。 星子漸漸多了,水波澹澹,舟船慢行,二人逐水漂流,隨著畫舟緩緩駛出竹林,矮行過前方一道橋洞。內水暗河上橋多,橋多彎也多,逢前面纖窄的一道彎,李斂站起身撐了一篙。 舟船輕盈,繞過彎來,面前猛然間天寬地闊。 藏彎后的河入了窄窄山崖之間,遠看仿若一根泛起星色的飄帶,河岸兩旁罕有人聲,堤頭蘭草遍布。再往前去些,山崖上現出幾個人力炸出的小窩,拳頭大小。小窩蔓延上去,頭頂有一開闊平臺,平臺上左右各種植了玉蘭數株,斜斜長出矮崖來,如一道寬闊花橋接通了兩崖。 現下正是玉蘭花開時,花綻之盛,在夜色之中燦爛如雪,沁香環繞間偶有花瓣落下,隨著水波順流而走,不知歸往何處去了。 李斂撐篙點水,使了些內力叫舟走得慢些,船緩緩行過大片的玉蘭花下。 張和才擎著酒壺抬頭去看,在白雪縈頭的夢隙中,他看見了秦風柔吹的黑夜,看見細碎灼亮的星光。 李斂原想點篙撐過這一段,余光掃到張和才的表情,她頓了一頓,蹲下身掀開船板,從里面掏出兩只套索掛鉤,一只繞在手腕上,甩了兩圈打出去。 鉤子抓住了山崖上一個拳頭大的深坑,待鉤牢了,李斂將繩子分出的兩個末端系在船頭與船尾,慢慢收拉,畫舟便漸漸貼上了沒有登渡點的堤岸。 扭回頭,她看見張和才已收回視線,靜靜望著她。 與他對視片刻,李斂忍不住笑了笑。 “你看我干什么?!?/br> 張和才也笑了笑。 “我想看著你?!?/br> 李斂笑得更厲害了。 她用笑顏遮去臉上的赧然之色,蹲下身將繩索套在船頭索點,將另一副背在肩上,提起躍下畫舟,回身伸出手,將張和才也接上岸來。 水畔落腳處并不寬拓,李斂同張和才道了一聲“等等”,隨即將套索甩上山崖,踩著崖上的幾個小窩,飛躍上了那開闊平臺。 站穩身子,她擺弄了幾下繩頭,蹲下來將套索拋給張和才,沖他道:“把那頭系在腰上,我拉你上來?!?/br> 張和才瞪了下眼,張嘴要說他不干這種跌命的事兒。 可仰頭望著上方李斂露出來的小小的頭和肩,她烏漆漆的發與眼,仰望著她身后如錦的繁花,雪一樣落在肩頭,她堅定伸出的兩手,手小小的,在衣袖外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 他想,這一張畫,是否還能從他往后的歲月中剝離。 張和才把繩索系在了腰上。 即便是瘦了,張和才終究是個男人,有著男人的架子,分量也不算輕。 李斂把繩索那一頭纏了一圈,繞在崖邊的樹上,提著內息卯足了勁拉他,張和才自己也使下氣力攀爬,二人一齊用勁,半柱香后,張和才終于爬上山崖。 攀巖這種活兒他這輩子都沒干過,爬到一半就沒勁了,最后幾步就是叫李斂硬揪上來的,上來趴在地上喘了好一陣才緩過來。 收了套索擱在一旁,李斂在他身邊盤腿坐下來,直笑道:“老頭兒,你可太沒用了?!睆埡筒欧藗€白眼,沒回她嘴。 李斂邊笑邊給他順背,待張和才好一些了,她便收回手,展開腿,坐在崖邊撐著身后的地,晃晃悠悠地看天上,看河流,看遠處闊水上的漁舟晚燈。 過了一會,張和才也慢慢過來,坐到她的身旁。 望著遠方的星點漁火,李斂沒有回頭地道:“老頭兒,你捎了酒上來沒有?!?/br> 張和才擦擦頭上的汗,哼聲道:“光顧著往上爬了,誰還記著那個?!?/br> 停了片刻,卻又嘆道:“哎,沒酒是挺可惜的?!?/br> 李斂聞言扭過頭來,咬著唇沖他一笑,眸中星光比天上的要盛。 “誰和你說沒有的?” 打懷里掏出個錫鐵的小酒壺,她搖頭晃腦地在張和才面前展耀幾下。 “登登——!” 把這個遞給他,李斂從后腰里又變出一個。 “登登登——!” 張和才:“……” 瞪眼看了看,張和才笑了一聲,搖搖頭,擰開壺蓋仰頭喝了一口。 酒順著咽喉直沖進鼻腔,他嗆了一下,差點沒倒上氣兒來,這才發覺壺中的酒不是方才畫舟上的,它更烈,更殺,每一口都有漠北的風沙與生鐵。 咳嗽著放下來看了看,張和才道:“這什么玩意兒?!” 李斂吐舌笑道:“喝不慣罷?這個是軍中人飲的,用頭盔和馬奶釀的,一口能敵一個時辰的饑寒,是救命的酒?!?/br> 張和才道:“你上哪弄的?” 李斂道:“我師父給的?!?/br> 怔了一怔,張和才把錫鐵壺的蓋扣上,不再多飲。 夜更深了,星子明亮,山崖的平臺上時時有風。 與李斂并排坐了許時,張和才消了汗,站起身來走了兩圈,漸漸立在玉蘭雪色的花橋前發起呆。李斂走過來和他站在一起,看向他看的地方。 李斂道:“你在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