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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少爺在某種意義上與他的期盼掛了勾。霍敬識的生日也是霍太太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就這么一個骨血,沒有什么能比他更親?;衾蠣斶^壽的面條她都不曾親自動手,只有兒子能讓她在小暑這種悶熱的節氣心甘情愿悶在廚房里,從打鹵到搟面,一站兩三個鐘頭。這一天,霍敬識不管在外面忙到多晚,一定會回家吃下這一碗生日面。馮云笙比不了當年霍太太的手藝,連那些食材和作料也配不齊。他只能依照記憶盡量還原。他特意和同事調了夜班,好白天在家鼓搗鹵子和面條。節氣太熱,他必須當天做,不然再好的東西悶一宿也要餿了,而等霍敬識下班現做就來不及了。他拎著兩個飯盒和一兜子手搟面,掐著時間往霍敬識家走。遠遠一看窗戶是關著的,到樓下也沒有熟悉的自行車,他心里詫異,平常這個鐘點霍敬識已經到家了。上樓敲門果然沒有人應。一個街坊正好出門,說:“沒回來呢,沒聽見開門聲。今兒夠熱的!”“是熱——悶雨呢!”“別站著等啊,上我們家坐會兒,喝口水,瞧這一腦門子汗!”馮云笙在這點上與霍敬識極其不一樣,樓上樓下兩三年,霍敬識從沒去哪個鄰居家串過門,他倒因為常常在樓下等霍敬識,沒少上這家那家喝杯茶坐一坐。眼瞅著閑扯一個鐘頭,霍家大門始終不見動靜,鄰居大姐留他吃飯。他說不了,他去迎一迎。他把飯盒和面條暫時存在大姐家,主動撥出一碗讓人家嘗嘗鮮。迎著迎著,看見橡膠廠大門了。悶雷響了一路,這時開始滴雨點。他加快腳步,趕到傳達室時,一道響雷把雨徹底劈了下來??撮T大爺人不錯,見天不好讓他進來說話。他說他找會計室的霍會計。大爺告訴他,今天會計和廠領導出門談事去了,都沒回來。“不回來啦?”“備不住留那頭吃飯了,事兒不要緊你就明兒再來吧,估摸著今兒見不著人。這個天,回也都直接回家!”馮云笙的心思全在霍敬識身上,心不在焉地和大爺聊了幾句,一等雨勢漸小,就準備走。大爺勸他這云厚著呢,還得下。他堅持要走。大爺好心翻出個大號編織袋給他,說好歹能當半拉雨衣使。回去的末班車已經沒了。馮云笙只能走著,半道雨果然又大起來。等回到樓房,他已經給澆透了?;艟醋R還是沒回來,他等不了了,當差不由己。他向鄰居大姐借了把雨傘,趕回廠子。霍敬識是第二天下班回來的。前一晚應酬喝多了,路又遠,幾個人在招待所住了一夜。他前腳剛進門,鄰居大姐就來敲門送飯盒,說:“他表哥,這是給你的,擱我們家一天一宿了!怕悶了我還一直給敞著口兒呢!還是有點兒不新鮮了聞著……”霍敬識一看就明白了。過去他總愛數落馮云笙干什么什么不行,其實一半是氣話,馮云笙興頭上來或者情愿做什么的時候,也能把事情做得漂亮。譬如這撈面鹵子。盡管吃不得了,心意倒是像模像樣。他把飯盒刷出來,又洗了把臉,出門去找馮云笙。不去不知道,一去他發現平房一片地勢太低,昨夜一場大雨讓許多角落積成了水塘,呱呱地賽著蛙唱。找到馮云笙住的雜院,樹蔭幾乎把整個院子罩滿了,太陽只曬得進幾塊斑駁,六點半的光景暗得像八點。馮云笙家的窗戶沒關,但掛著窗簾,好半天霍敬識才敲開屋門。一見來人,馮云笙愣了一下,人都忘了往屋里讓?;艟醋R看他一臉倦色,以為是夜班回來補眠睡到現在,笑道:“還沒睡醒?”他這才把門敞開。霍敬識進了屋,屋里一股濕氣,再一低頭,洋灰地返潮得畫上地圖了。他問馮云笙吃飯沒有,一塊兒吃飯去吧,謝謝他昨天給他送面條,太不巧了沒在家。馮云笙反常地表示沒有胃口。他終于覺出不對,“你病了?”一摸腦袋,果然發燒了,不過不是特別燙?!俺运幜嗣??”“吃了,睡一下午了?!?/br>昨晚馮云笙淋了雨,到廠沒多久就難受起來,好容易挨到下班回家,趕緊問鄰居要了片藥吃,想著睡一覺發發汗。眼下燒是退下去一些,不過人格外沒有力氣,喉嚨也痛得要命。霍敬識沉默地環顧了一圈屋里,不知想些什么,又靜過一會兒,最終發了話:“收拾幾件衣裳,你這兒太潮了,再弄出肺炎來?!瘪T云笙簡直以為自己聽錯了,坐在床邊眼神怔怔地看著霍敬識。見他傻愣著不動,霍敬識索性自己去柜子里翻。剛翻幾下,手邊遞過來一個包?!斑@個……還有這個……那個……那個也帶上吧……”生病讓馮云笙的聲音聽上去有氣無力,更顯得小心翼翼在討好。霍敬識自始至終沒有看他,盡管沒看,也知道他在偷瞄自己。這在過去是他常有的反應:期盼已久的事終于得到應允,雀躍之余又擔心主子反悔,空歡喜一場,于是更加想要確保應允成真,不再生變。那時霍敬識一見他這樣就忍不住嫌棄他:“這點兒出息吧!”今天卻只覺得胸口悶悶的。霍敬識以前只會覺得馮云笙可愛,可憐,可氣,可悲,讓他頭疼,讓他著急,讓他舒坦,讓他寒心……但從來沒有在他身上體會過這樣……心疼的滋味。第九章倒退十年,霍敬識絕想不到而立之年的自己是如今這副模樣??傇撌钦洶税俚漠敿胰肆税?,獨當多面,讓父母頤養天年。他不會只有馮云笙一個,多半為了父母已經娶了一個誰,說不準孩子也有了。而家庭之外,馮云笙頂多占個四分之一、五分之一,這還是自己對他沒有膩煩的情況下。假如馮云笙恃寵而驕的勁頭太過,恐怕整個霍府也難再有他的位置。這絕非不念舊情,馮云笙不可能是霍少爺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這一點上他從未瞞過馮云笙,馮云笙也不比他糊涂,否則霍家一敗,馮云笙不至于連一年也熬不過去。他們誰也沒有真正把對方當成過唯一。后來時代改變了一切,不單是身份,地位,財富,前途,也包括人本身。無論霍敬識嘴上承不承認,他骨子里的少爺思想、階級觀念總是受到了沖擊。他再怎樣任憑馮云笙一臉追悔莫及地巴結討好自己,心里的感受終究和過去不一樣,心安理得的成分沒有那么高。他更多是在給馮云笙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一個“贖罪”的舞臺。他知道這是馮云笙想要的,馮云笙一點也不委屈。現在,這個一點也不委屈的人,正一臉委屈地坐在霍敬識的自行車車后架上,懷里抱著個空出大半沒有塞滿的行李包,虛虛斜靠在霍敬識的背上。不是故意要靠,是他渾身無力坐不穩當。他這么一晃一晃,晃得霍敬識的心也跟著懸起來。“摟著點兒吧,再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