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門鄰居今天早上也沒有再用力地甩上他那扇褐色的牢門；最愛在樓下大榕樹旁邊高談闊論交流菜市場心得的中老年女性也全部銷聲匿跡。他聽到客廳墻上的鐘聲，仿佛那里裝的是一只擰不緊的生銹的水龍頭。

九點一刻了，他就知道會是這樣。

他找到秦淮母親的電話撥通，盡量溫柔委婉甚至帶著一點焦急無奈的語氣詢問她兒子為什么沒有如約來上課，像一個搞丟了豬崽的豬倌。和他料想的一樣，這位忙碌的可憐母親對此毫不知情，她告訴他會立刻聯系上那頭四處亂跑的小山豬，并且馬上讓它出現在他的面前。

十點一刻的時候，外面終于傳來急促卻不失禮貌的敲門聲。開門之前，他停下來，確保臉上的笑容親切可親，然后打開了門。

“陳老師，實在太不好意思了！”余儷一搡她兒子，“他起晚了?！?/br>
“不好意思?！鼻鼗磻醒笱蟮卣f。被她母親一瞪，又加了一句，“陳老師好?！?/br>
“沒關系，”他讓出路，“快進來吧?！?/br>
余儷跟他寒暄了半分鐘，又匆匆忙忙地走了?！皶r間就是金錢”從來不是句空話，起碼在這樣的有錢人那里不是。送走余儷，他回來看見秦淮直挺挺地坐在沙發上，書包抱在懷里，活像一只被拋棄的流浪動物銜著相依為命的紙盒。

陳可南本以為秦淮會四仰八叉地賴在沙發上，眼前的情形讓他稍微舒服了一點，小孩兒似乎也不那么令人討厭了。他舒適地在沙發上坐下，熟悉的領地讓他氣定神閑。顯然秦淮也有這種感覺，他比平常在學校里更緊張?；蛘吒‘數卣f，更警惕。這種情緒也許連他自己也沒有察覺，但陳可南看見他脖子和肩膀的線條不自然地緊繃著。

“你遲到了一個半小時，”陳可南說，“所以只能十二點半下課?！?/br>
秦淮顯得有點不耐煩，但沒有出言反駁，只是偏了一下頭，然后開始肆無忌憚地四下打量。將這里環顧一番后，他稍微來了點精神，“你家裝修得還行?！闭Z氣高傲得像那些成天只跟有錢人打交道的園林設計師。

“你喝什么，水還是茶？”陳可南問。

“我帶了水?！鼻鼗磸臅锩龀恋榈榈乃?。

陳可南敷衍地點了點頭，到飯桌前坐下，“那就開始吧?！?/br>
秦淮一屁股坐在那個早就擺好資料的座位上，花了十分鐘拿出他的本子和筆，最后慢條斯理地拿起裝訂好的資料翻看?！斑@是什么？”他問，“怎么全是古文古詩?！?/br>
“這是高一兩學期的課文?！?/br>
“我怎么沒印象？”

“很正常?！?/br>
“什么叫‘很正?！?？”他皺起眉頭。

“字面意思?！标惪赡鲜疽馑霉P，“少啰嗦兩句，給你十五分鐘先把第一篇寫了，然后我再細講?！?/br>
秦淮對著紙張做了個不耐煩的鬼臉，終于閉上嘴，擰起眉頭勉強開始看。陳可南靠著椅背，終于找回片刻安寧，讓他有空思考午飯吃什么。本來梁思思要請客的，如果不是秦淮遲到的話。然而這美妙的沉默只維持了五分鐘，資料摔回桌上，秦淮吐出一口惡氣，直截了當地說：“看不懂。你直接講吧?！?/br>
陳可南注視了他好一會兒，“一句都沒看懂？”

“差不多吧?！鼻鼗囱壑橐晦D，拐向客廳角落的五斗柜，流連了好一陣，忽然說，“喂，跟你說實話吧。我不想上什么課，咱們別互相浪費時間了，行不行？”

“這話別跟我說，告訴你爸媽去?！?/br>
“別又來這套?！鼻鼗刺羝鹈济?，眼睛瞪得滾圓，冷笑了一聲，“是你們這些當老師的跟家長說‘你家小孩兒不行，必須得補課’，這會兒又把責任推得一干二凈?！?/br>
陳可南也放下了手里的筆，“你今天是專門來跟我吵架的？”

“我才沒興趣?！?/br>
“秦淮，我沒顧老師那個耐心成天追在屁股后面求著你學，”陳可南盯著他，“我只是你老師，不是你爸，我上好我的課，保證你在學校的安全就夠了。你鐵了心不學，跟我一點兒關系都沒有。你也別以為你的成績能拖班上多少后腿，有的是人愿意學?！?/br>
秦淮撇過頭，沒說話。

“如果你是看我不順眼，”陳可南輕松地說，“大不了不上這個課，我少掙兩個錢，平時再在學校里給我添點兒堵。還能怎么樣？學袁苑杰那樣，放句狠話就自己退學？”

秦淮只是冷笑。

“你成天費盡心機跟我作對，累不累??？”陳可南忍不住調侃了一句。

“不累?！鼻鼗赐蝗坏伤谎?，改口說，“誰專門找你，少給自己貼金！”

陳可南眉毛一揚?！澳悄憔褪乔啻浩谂涯??！?/br>
“別覺得自己什么都懂?！鼻鼗搭^一歪，額頭貼著右手掌心，眼珠伶俐地向上一轉，仿佛翻了個白眼，“好像很了解我一樣。自以為是?！?/br>
“我不了解你？”陳可南反問，“晚自習三天兩頭不在，跑去后街網吧打游戲，我的課上喜歡睡覺，數學課上看閑書，地理課不上，在cao場打籃球，跑到男廁所和食堂樓上抽煙。我代顧老師的班主任還不到一個月，胡老師找了我五六次，說你不寫政治作業，上課就對著窗戶外面發呆?？礃渖系镍B窩特有意思是吧？”

“誰看鳥窩了！”秦淮仿佛受了莫大的侮辱，幾乎跳起來，“少瞎說！”

“每天就逃課，抽煙，喝酒，打游戲。你談戀愛了嗎？”陳可南友好地詢問，被秦淮怒火中燒的眼神堵了回來，“是不是覺得這樣挺帥？再打幾場架，認識幾個小混混，認個大哥大姐之類的，特別威風?！?/br>
秦淮不回答，瞪著面前的資料，仿佛跟它有血海深仇。

“別覺得這些有什么了不起?！标惪赡险Z氣溫和，“我也從來沒針對你，是你整天上躥下跳不聽話，非逼著老師都來管你?！?/br>
“誰他丨媽上躥下跳了？”秦淮咕噥道。

“我現在給你上課，就是你老師?！标惪赡喜恍α?，筆直地盯著他，“秦淮，說話別不分場合?！?/br>
秦淮和他對視片刻，“嘩”地一抖資料，隔在了兩人中間。

之后的時間過得十分之沉悶乏味，陳可南不由想起當年大學上音韻學那段時間，教授在講臺上唾沫橫飛，全班捧著書發呆的情形。不管他講什么，秦淮幾乎都沒有反應，不是盯著他的筆尖發呆，就是凝望自己的水杯，視線偶爾一動，總是滑向角落的五斗柜。

中途休息的時候，秦淮哪兒也不去，窩在椅子上睡覺，像一頭懶于動彈的惡犬。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