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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陶醉之中,門口有客來了。是前陣子香煙廠的秘書來給商細蕊送一箱子樣品和支票,商細蕊腦子糊涂了,就這樣穿著高跟鞋走過去迎客。秘書先生聽見高跟鞋敲擊地板的聲音隨著商細蕊的步伐一步一響愈走愈近,低頭一看,心中發笑,面上不動聲色打開箱子展示,只見每一盒香煙都印有商細蕊的玉照,碼得整整齊齊,煞是喜人。商細蕊笑道:“那么多些!我可不抽煙!”秘書先生道:“商老板留著送人也好,這多有意思??!”說著,拆開一包香煙給商細蕊看。原來煙盒里面隨機附送一張彩色香煙牌,乃是商細蕊所扮演的金陵十二釵,四大美人,秦淮八艷之類,也有憐香伴,趙飛燕等新戲。要避免收到重復的,集齊這些扮相,唯有多多地買。促狹的是諸如王熙鳳、李香君等等,三五百盒里才有那么一張,甚至與商細蕊吃驚道:“我沒有拍過史湘云秦可卿寇白門這幾個角色的照片??!也沒有唱過!”秘書先生臉上帶著很狡黠的微笑,回答道:“我們也沒有向人保證過十二釵,四美,八艷都是全的呀!對不對?全看他們怎么以為了!”程鳳臺過來把香煙拿在手里左看右看,搖頭笑道:“客人買到林黛玉薛寶釵,自然盼著史湘云,這天生是一套的,集不齊不甘心,只能接著往下買。你們老板可太會做生意了!”后臺戲子們也連連唏噓,直道買的沒有賣的精。秘書先生連說不敢,又說香煙賣得好,老板要請客吃飯,請商老板程二爺賞光。商細蕊飛快看了一眼支票,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心想上次也是香煙老板請吃飯,結果席上叫條子,風氣很不好,弄得二爺很不開心,這次不能再上當了,別惹得二爺再吃一次飛醋,家宅不寧,沒完沒了。便說:“這回我做東,明天就把請帖送過來?!?/br>這時候門口又傳來一聲:“好啊,巧的很,今天人請你,明天你請人!”杜七按著一頂草帽,白襯衫背帶西褲走進來,一派適宜。他一進門就看見商細蕊的杰作了,拿起一包煙,眉毛一挑“喲!商郎牌!我得嘗嘗!”拆開點燃一支,順手抽出里面的香煙牌,是王熙鳳,人們連聲贊道七公子好手氣。杜七笑笑,把香煙往桌上一摜,香煙牌塞到西褲口袋里,對秘書先生說:“香煙味道非常一般,一股子尿酸氣!想法倒是不錯,多虧我們商老板的色相了,你看看,救活一爿香煙廠!”秘書先生認識這一號文化名人,雖然說話不中聽,也不敢還嘴,承認味道確實一般之后訕訕告辭了。杜七嘻嘻哈哈地勾住商細蕊的脖子:“和我出去吃飯!有老朋友請客!”他上下打量一眼商細蕊的穿著,皺眉道:“衣服不用換了……高跟鞋脫掉!這臭德行!”商細蕊一邊換鞋,一邊朝程鳳臺看了看,他們兩個一向是同出同進,不離左右,但是程鳳臺和杜七之間互相不待見已久,兩人不會同席的,程鳳臺果然說:“我在這教任五管帳呢,商老板自己去吃?!鄙碳毴镆簿蜎]有勉強他。杜七把商細蕊帶到一家日本館子,商細蕊一看日本字的招牌,心就先涼了半截。像他們這樣場面人物,出去吃飯主要是為了談事情、交朋友,只有商細蕊,他吃飯是真的為了吃飯。商細蕊失望地呢喃道:“日本菜??!生魚片,冷飯團,我都不愛吃?!?/br>杜七睬都不睬他一下。這天正是日本一個學會在館子里請客,外堂大廳人聲鼎沸熱熱鬧鬧的,也有中國人穿著長衫在席間喝酒,說日本話。進了榻榻米包間,竹門一拉,倒是鬧中取靜,格外清潔。小幾上三支蘆葦插在白石子盆景里,商細蕊和杜七不會跪坐,兩個人像老和尚打坐一般盤了腿。和服侍女彎腰跪在杜七耳邊低言幾句,杜七笑道:“還沒準備好?那我們先吃著吧,讓他慢慢的弄?!鄙~片和冷飯團很快端上來,因為沒有旁人,商細蕊舉動就隨意起來,端起碗仰頭喝湯,用筷子在菜里翻來覆去,把壽司的蔬菜芯子剔掉了吃,又去撿杜七碗里的雞蛋卷。杜七拿一根筷子敲他手背:“寧生窮命,不生窮相。上得臺面嗎?”商細蕊摸摸手背:“我們在等誰?”杜七嘴邊浮出一抹神秘的微笑:“過會兒你就知道了!”等了一頓飯的工夫,商細蕊吃得差不多了,和杜七絮叨說:“你說奇怪吧,我在上海吃粢飯,也是這么樣兒的米飯捏成團,一頓能吃三個。怎么擱壽司,沒有吃多少,就這樣撐得慌?”門外進來兩個侍女,杜七拍拍他大腿,說:“不要講話,要開始了?!?/br>商細蕊說:“興許是日本的大米和我們不一樣,脹肚子?!?/br>杜七用力一拍商細蕊:“不要講話了!”侍女跪坐兩邊,拉開內室的拉門,里頭走出來一個和服絢爛的女子,紙扇遮面,那小碎步子踩得,人都飄了起來,很像京劇里的魂步。女子放下紙扇,一張涂得厚厚雪白膩子的臉,上面挖出一點血紅嘴唇,摳出兩只黑洞眼睛,不用動作,先把商細蕊嚇得呆住了,筷子上夾的一粒黃豆落在褲襠里,自己也不知道。女子亮相之后,隨著三弦子翩翩起舞。杜七見多識廣,并不大驚小怪,喝過一盞茶,扭頭去看商細蕊的反應。商細蕊看得目不轉睛,道:“這是歌舞伎對不對?我看過畫報,頭一次見真人,日本國的乾旦?!倍牌邌査骸翱吹枚畣??”商細蕊目光沒有從女子身上移開,嘴里答道:“懂一點,大概是個窯姐,在勾引爺們兒?!倍牌吖笮?,點頭道:“不錯,的確是懂了點!這個角色呢,叫做云中絕間姬?!庇谑前严膳T高僧的故事告訴他。商細蕊聽后,對情節,對做工,無動于衷。杜七便又問道:“這戲怎么樣?”商細蕊高高地揚起眉毛,做出一個十分驚奇的表情:“這他媽也能叫戲?”杜七更笑得厲害,手指點著商細蕊:“你就得意吧!”商細蕊也嘻嘻笑說:“可不就是嗎?得虧這位東洋老板骨架子秀氣,能夠扮出三分女人樣??墒枪Φ滋?,用力又太猛,活活演成個文征明扮女,要去勾引王老虎,不是個天仙的做派?!倍牌弑凰@個比方給折服了,朝伶人看了看,還真是這么回事:“那么依你之見呢?商大老板?”商細蕊不假思索地回答說:“仙人是什么樣,咱們都沒見過,哪樣才叫仙氣?其實倒也容易,照著情竇初開的少女那么來,嬌而不妖,穿得顏色淺點兒,也就八九不離十了;不能照著蜘蛛精這么演,天仙和蜘蛛精,隔著整整一個人間,太不一樣了?!倍牌邔Υ瞬患釉u論,只是笑個不了。這二人雖然瞧不上日本國的乾旦,外間大堂里的日本僑民卻是難聞鄉音,趁著上菜的機會把拉門攔住了一半,偷偷往里覷,并且朝著伶人拍照片。絲弦停住,這一出戲演完了。云中絕間姬向商細蕊開口說:“商老板!我們又見面啦!”商細蕊記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