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閱讀156
連綿柔滑,好似錦緞玉帛,一振嗓子就比如嘩啦抖開一匹綢緞,又比如抽刀斷水,讓人根本抓不住他換氣的節骨眼兒。錦師父一生雖然收了不少弟子,只有三徒弟和商細蕊得了真傳。其中商細蕊是看在商菊貞的面子上,隨便指點指點的。這個徒弟收的不正式,但是因為雙方都是很有名氣的藝人,這份師徒關系就被外界看得很真了。關于錦師父的事,眾人與商細蕊問長問短,然而商細蕊與錦師父多年不通音信,連熟悉都稱不上,自然也答不出什么來。商細蕊得了衣缽,并不是因為錦師父特別對他有所器重,全是靠天賦而已。錦師父的這套聲腔,天賦到了指點三個月就好出師了,天賦不到的,恐怕練一輩子也學不成幾段。由此看來,坊間傳說商細蕊的舌頭長著一百零八根筋,興許是有原因的。席間有人提到楚瓊華,都以為錦師父走后,楚瓊華能占一壁江山,想不到這個楚瓊華也說不清他是有福氣還是沒福氣,竟然一心一意地給人當男妾去了。這下好,吃喝是不愁了,就是有點荒廢能耐,有點朝不保夕。而這次錦師父從南京北上,帶來了令人咋舌的八卦,楚瓊華跟的那主兒因為政治原因被軟禁了,楚瓊華也不知所蹤。他性情為人比較尖刻,容易得罪人,很有可能是被老頭子的家里人給趁機暗害了也不一定。大家一致覺得非常惋惜。角兒們把西瓜籽吐在手心里,湊夠幾顆,一起丟在瓷盤子里再擦干凈手。商細蕊則是瞪著眼睛很驚詫地聽八卦,意思意思吐了幾顆籽在碟子里,吃過兩塊,便很有節制地罷了手。散戲后角兒們先走一步去后臺道賀,商細蕊照例多坐一會兒和程鳳臺說說話。就見同仁們前腳下了樓梯,他后腳抄起西瓜來,簡直是懷有仇恨似的那么啃。程鳳臺皺起眉毛,很無奈地微笑著看他,都替西瓜覺得疼了:“商老板,怎么背著人跟豬八戒一樣呢……”商細蕊不理他,他一驚一乍地逗著玩兒:“哎呦!商老板,有人回頭看你了啊,可瞧見你這吃相了?!?/br>商細蕊嘴里不停,眼珠子四面八方轉了一圈,并沒有看見哪個人在望向他,于是不滿地哼哼著,吃得汁水四溢,籽兒都咽下了肚子。程鳳臺道:“籽都吃了?好,看你肚子里長瓜苗!”商細蕊小時候被師兄師姐騙過這個,騙得慘極了,怕瓜苗在肚子里發了芽,因此水也不敢喝,三伏天里都中了暑,一頭栽地上,腦門子又摔了個大包?,F在想起來還怪恨得慌,憤怒地瞪了一眼程鳳臺。程鳳臺不覺得,喝著茶,道:“剛才聽說楚老板,我都替他可惜。你們男旦里,他長得最好看?!北緛硎菫榱艘碳毝穫€嘴,想不到商細蕊對楚瓊華的美貌十分服氣,只說:“小周子養得胖一點,一定比他還好看!小梨子也是美人!”他們唱旦的人,不分男女,確實個個都很美的。西瓜吃得差不多了,程鳳臺把手巾遞給商細蕊:“知道了楚老板的下場,跟著我怕不怕?”商細蕊拿手巾擦擦手,擦擦嘴:“不怕?!彼巫雍箢^一靠:“因為是你跟著我!”程鳳臺幾乎要大驚失色了:“怎么是我跟著你?”因為顯然是商細蕊依賴他得多,孩子氣得多。商細蕊認真地說:“就是你跟著我。我比你有本事。沒本事的跟著有本事的,有本事的護著沒本事的。所以是你跟著我?!?/br>程鳳臺驚詫地反問:“你比我有本事?商老板?”商細蕊扭頭看著他:“是??!你看看你,做生意都是靠著二奶奶娘家,還有你姐夫,這叫什么本事!我不一樣啊,我會唱戲,在哪兒都能活。找趟街畫個圈,往里面一站,一開嗓子就是錢!”說著一拍褲子口袋:“有的是錢!”程鳳臺從來沒有這么參透本質地想過兩人的能力問題,但是也無法反駁商細蕊所說的事實,心服口服地點頭:“這么一說,倒也是的——商老板有一技之長,是比我有本事?!?/br>男孩子喜歡被人夸有本事,就相當于女孩子喜歡被人夸有姿色。商細蕊聽見這個,可是太得意了,心中頓生豪氣,蹦跳起來很輕浮地摸摸程鳳臺的臉頰:“商大爺要去后臺了。你乖乖的??!小二爺!”程鳳臺委屈道:“我真成了來應卯的了!非得讓我來一趟,來了跟我說兩句話就跑了。那什么錦師父,那么要緊,那么入你的眼?”程鳳臺笑了一下:“我可聽范漣說了你錦師父的閑話?!鄙碳毴镂⑽澫卵?,偏過臉來聽。程鳳臺道:“說他年輕的時候傍了幾個當官的,就是把他帶去南京的那幾個。后來年紀上去了,傍不動了,就把手下的徒弟全薦上去伺候枕席,有沒有?”商細蕊當然也聽說過這樣的傳聞,畢竟沒有親見過,不好毀謗師父,搖頭道:“我不知道?!彼麄兝鎴@界的許多師父、班主,確實兼任著皮條客的活計,好像一個老鴇子似的,臺上排兵點將,臺下也不荒廢戲子們的用處。戲子們下臺來卸了妝,馬上就被撮去金主的床上。有那些心思大的,還要拜托班主為他們找一個好前程哩!商細蕊學戲時遇到過這樣的師父,搭班唱戲時也遇到過這樣的班主。等他自己當了班主以后,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不過也從來不反對戲子們自己勾搭靠山,他根本沒有這份閑心去理睬這些事。程鳳臺掐了一把商細蕊的腰,笑得壞得很:“那么,商老板在他手下學戲的時候,有沒有……”不等他說完,商細蕊就啐了他一臉西瓜味的吐沫,然后認真地說:“錦師父,唱得還行,人也還行?!毕肓讼?,心不在焉地下了一句評語:“就是活得太長了?!?/br>程鳳臺一懵:“什么?”商細蕊含糊一聲,晃晃腦袋下了樓去。錦師父是活得太長了,六十好幾的人,還在臺上扮小姐賣俏。錦緞腔調即便還在,嗓子是又干又沉了,是一匹經過風吹日曬,失去了光鮮的錦緞,如棉似麻了,成了一匹布了。那身段和扮相更加令人不忍卒睹,得閉著眼睛聽,才能品嘗到舊時的韻味。錦師父因為名氣響,人緣兒好,現在許多上了年紀的官員都是他的票友,在北平還是很吃得開的。只要賣得出票,多老都能上臺,理兒是這么說的不錯,商細蕊看在眼里,卻覺得很過不去。想到當初見到錦師父的時候,錦師父還不算老,是票友口中的“錦老板”,文人筆下的“錦帛兒”,很有光彩和風度,對比今天,人也木了眼睛也混了,油彩蓋不住他臉上的褶子,就有種唏噓不勝的感覺。商細蕊在心里暗自下了一個決心,自己中年以后——頂多到四十五歲,就決計不再唱旦了。如果能轉成老生老旦那最好,轉不了就去拉琴,絕不拋頭露面。座兒們為了懷舊,是還愿意聽一嗓子老家伙唱的老戲,但是跟同行面前,就太現眼了。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