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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子們大概馬上還要去赴什么夜堂會,穿得花枝招展,巷口早有黃包車夫等著她們了。商細蕊和小來走在最后姍姍而至,主仆兩個合撐一把傘,商細蕊高了小來一個頭,因此由他擎著傘柄,小來手臂上挎著一只藤編的箱籠,里面想必裝著商細蕊的茶具點心等物。兩人在風雪里依偎同步,看上去很溫馨很親密。程鳳臺一看見他,猛地撲到方向盤上按了兩下車喇叭,嚇了老葛一跳。商細蕊和小來聽見了同時一抬頭,商細蕊認識這輛車,車頭上有一個閃閃發亮的長翅膀的女人,頓時樂得笑了。小來見商細蕊的表情,也就猜到了這是誰的車,她已經好久沒見有誰能讓商細蕊笑得這樣開心的,立刻掉了臉子,停下腳步不愿再走了。小來看到程鳳臺,就要想到在當年的平陽。常之新以名票的身份與水云樓打的交道。常三公子英俊體面,又肯花錢,又有情趣,哄得蔣商姐弟倆還給他捧了一出。但是只有小來知道,商細蕊從一開始就很不喜歡常之新。事發之后,他曾私下同小來說:打從第一眼看見這個人,我就討厭他,覺得他會奪走我的很多東西,我斗不過他。你瞧,果然就應準了。現在小來對程鳳臺也有同樣的感覺。商細蕊把油紙傘塞到小來手里,匆匆說了句:“回家等我?!比缓竺爸煅┗ㄏ蚱嚤歼^去。程鳳臺早打開了車門,一把抓住商細蕊的胳臂將他拖了進去,汽車就開走了。小來舉著傘,茫然地在雪地里追了兩步,心里空落落的,有點害怕。商細蕊在汽車里甩甩頭發,拍掉衣服上的雪花,笑問:“二爺等多久了?怎么不進后臺?”程鳳臺不答話,看著他笑意微微,那神情與往日有些不大相同。笑容里不見了痞氣,斯文溫柔的,似有千言萬語,看起來像個正經人了。就是眼睛里若有若無的誘惑意味改不了,還是個小白臉。商細蕊又問:“咱們這是去哪兒?”程鳳臺慢慢地說:“請商老板吃夜宵。商老板想吃什么?”商細蕊毫不猶豫地說:“我想吃甜的?!?/br>第18章二人坐在昏暗的咖啡館里,程鳳臺給商細蕊點了巧克力蛋糕和果醬西餅,自己只要了一杯咖啡。商細蕊大勺大勺地挖著奶油,胃口好得驚人。程鳳臺就抽著香煙看他吃。商細蕊舔舔勺子,說:“那天二爺怎么走了。叫我好找?!彼а劭粗跳P臺,唱戲的人眼鋒練得很足,在這幽昧的光線里,越發的黑白晶瑩,明亮美麗,“那出長生殿,二爺可還滿意?”不提長生殿便還罷了,提起長生殿,程鳳臺是有滿肚子的話要說。商細蕊話頭一勾,程鳳臺就把按捺了幾天的評論洋洋灑灑,聲情并茂地發表出來。講這出戲是如何的動人,如何的絕妙。他的口才非常好,大學里的英國戲劇也沒白念,大約是夸得十分在點兒。商細蕊又驚喜又感動,撫掌嘆道:“我也極其喜歡這節……是啊,那句唱詞,只有二爺注意到了?!?/br>商細蕊雖然內心蒼涼空曠,是一只在戲里縱橫過千年的妖精。但是在現實為人方面,他還是個淺薄的少年,渴望得到眾人的欣賞,熱情,追捧。程鳳臺把他從戲到人無比煽情地品評了一遍,每一句都正中了他的心坎兒,這就讓他有點兒暈陶陶了。商細蕊帶著笑喝了一口咖啡,苦的麻舌頭,往杯子里加兩塊方糖,等糖攪化了,他卻不打算再喝了。他一心一意的在聽程鳳臺講話。程鳳臺這人看似吊兒郎當沒個正譜,感性起來的時候,竟又是另一個模樣,出言成章,浪漫動人,抽著煙,皺著眉毛,眼神很深邃很憂郁,像個話劇里的游吟詩人,有種深沉飄渺的氣質。商細蕊從來沒想過程鳳臺這樣的摩登先生會喜歡他的戲,而且喜歡得這么深。這已經超越了驚訝的范疇,簡直可稱是奇跡了。程鳳臺說:“過去我老覺得,哪怕演得再像,人和戲也不是一回事。怎么到了你,我就覺得是一回事呢?!?/br>商細蕊說:“因為我是用魂兒在演啊?!?/br>程鳳臺抽一口煙,細細品味這一句話,把商細蕊的人和戲糅合重疊到一起來琢磨。商細蕊說:為了師姐,我死都愿意??!然后戲里的楊貴妃就吊死在馬嵬坡了。楊貴妃三千寵愛在一身,擁有千重萬重的錦繡繁華,末了心愛之人救不得她,要她獨自赴死;商細蕊藝聲隆盛,輝炳梨園,也有著千萬重的錦繡??墒怯H愛的人拋棄了他,把他拋在紅塵滾滾之中,讓他一個人形影相吊。這么看,商細蕊和楊貴妃,其實是一樣的。想到這些,程鳳臺心里一熱一顫,有點坐不住了,望著商細蕊的眼神里飽含著痛切和熱情,就像在香山的那個晚上那么正襟正形,不過更多了一份溫柔。這時候已經過了午夜一點,窗外雪霧茫茫,咖啡館里只剩下他們兩個和一對洋人情侶,情侶臉挨著臉在說悄悄話,侍應生偷偷打了一個哈欠,垂著眼皮瞌睡。商細蕊隨著程鳳臺的沉默而沉默下來,剛才雙方都太熱烈,一時把一世的話都說盡了,現在需要沉淀一番醞釀一番。但是沉淀的內容和戲劇無關。程鳳臺暗自下定了一個決心,商細蕊仿佛預感到了他的決心。一個是蓄勢待發,一個是翹首以盼。二人的安靜之中藏著一種sao動,使靜謐流淌的時光發出悉索輕響,就像唱片開頭的一段空白音,隨時在等待那破空的一聲。終于,程鳳臺很嚴肅地叫他名字:“商細蕊啊……”商細蕊應道:“哎。二爺?!?/br>程鳳臺頓了頓,按滅了煙頭,胳臂肘支在桌面上,沉聲說:“只要你愿意,我就一直陪著你吧?!?/br>商細蕊吃不準他的意思,愣了半晌,嚅嚅道:“二爺這是……”程鳳臺說:“我知道你一定不缺人,但我一定是最與眾不同的那一個?!?/br>商細蕊心跳如鼓:“二爺確實與眾不同??伞趺春鋈痪汀?/br>程鳳臺眼里柔情閃爍,絲絲脈脈地在勾人:“你要是楊貴妃,也得有個唐明皇;你要是虞姬,也得有個楚霸王。你現在一個人,不能算是一出戲?!?/br>商細蕊呆呆地望著他,聲音有點發抖:“二爺這是,要做我的戲臺子?!?/br>程鳳臺笑道:“是啊。你便在我掌心里,唱上一出吧!”說完這話,他看見商細蕊的眼睛里慢慢生起了一層淚光,他的話是恰好拿住商細蕊的心了。“那我真怕,一輩子都跳不出二爺的五指山了?!?/br>他們因戲生情,這一番定情的話也講得像戲詞里摘的。程鳳臺本來還擔心今晚的表白是不是太唐突了一點,后來看到商細蕊流淚哭了,才知道商細蕊等著這么一個人,已經等了很久了。商細蕊低頭掉了兩顆眼淚。程鳳臺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