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塵
正式開宴后,沈辭柔才知道回紇這回來了多少人。 麟德殿是用來設宴的大殿, 建造時特地減了室內的柱子, 僅有的幾根立柱也是斗拱設計, 整個主殿顯得分外空曠。宴上一人一幾, 左右各一列排在殿內,左邊是長安城內受邀的官吏與宗室,右邊是回紇來的人。兩列都排得滿滿當當,回紇甚至還來了女眷。 宴上除了流水一樣的名菜, 就是綿里藏針的機鋒,一會兒是漢人站起來說些什么, 一會兒又是回紇人站起來, 連回紇女眷都能和宗室夫人互相打幾個來回。 不管回紇人心里到底怎么想,明面上總是上回把皇后誤認成了公主, 還鬧了個向皇帝求娶的笑話,回紇女眷全程都沒敢向沈辭柔挑個話頭。恰巧沈辭柔不擅長這個,樂得清閑,只沉默地吃菜。 等三遍菜都上過, 飯后的點心也撤下去,再有來有回地聊了小半個時辰, 可汗終于提出了別的事情,說是想要演武。 演武畢竟是武力切磋, 背后藏著兩國對峙的意思,李時和斟酌片刻,應了。 麟德殿前的廣場即刻騰出來, 宮人用拴著綢緞小旗子的細繩割出四四方方一大塊空地,在空地外安置座椅,這就是個臨時的演武場了。 應戰的是幾位小將軍,因著沒想到可汗的路數,連衣裳都是臨時換的?;丶v人則看著是有備而來,出列的都是相當精壯的男子,一應穿著回紇服飾?;丶v夏時的衣裳幾乎露了半身,這些男人袒露的手臂上全是遒勁的肌rou,甚至還有一直蔓延到胸口的紋身。 回紇人善用刀,幾位小將軍用的卻是劍。劍是君子器,講求的是克制內斂,行動間不如彎刀來得兇猛,上場的幾個回紇人又格外地兇,演武前說的是切磋,到場上卻全是見血的殺招。小將軍們倒也爭氣,雖有負傷,但與回紇的勝負硬拉在五五分,勉強還能算是個平局。 傷得最重的那位小將軍直接讓內侍扶著去了太醫署,可汗當即站起來,夸贊了一通小將軍的英勇,背后卻隱約藏著點暗諷的意思。 李時和只抿了口茶,不咸不淡地看了可汗一眼,壓根沒打算理他。 一拳打在棉花上,可汗有些尷尬,想想又不服,干脆上前兩步,朝著李時和畢恭畢敬地行了個回紇的禮:“陛下,請允許我再度向您提出狂妄的要求?!?/br> 李時和放下茶盞,笑笑:“朕以為可汗最狂妄的要求,就是向朕求娶朕的皇后了?!?/br> 可汗被噎了一下,尷尬地看了沈辭柔一眼:“那是因為您的皇后如此光華照人而雍容富麗,足以配得上您的帝國的全部贊譽?;屎蟮拿利惢位宋业囊暰€,使我的心神紊亂,不能做出正確的判斷。對于之前所犯下的錯誤,我誠懇地反省,并祈求您的饒恕?!?/br> 話說到這份上,還緊咬著不放就顯得小心眼了,沈辭柔說:“那么,您這次想提出的要求是什么呢?” “請先允許我陳述草原上約定俗成的規矩。在回紇的生活里,勇士們都在草原上相互搏斗,最強的那一位將會獲得所有人的尊重,而其他人也將和他戰斗一次視為榮耀,并從這場戰斗中汲取足夠受用一生的智慧?!笨珊咕従徶逼鹧?,“陛下,在回紇人看來,您無疑是這樣的一位英雄。所以我冒昧地提出,請您賜予我向您學習的機會?!?/br> 沈辭柔眼瞳一縮,剛想開口,稍遠處忽然站起來一個二十出頭的郎君,面容俊美,身姿挺拔,含著微微的笑,看著就讓人能生出幾分好感。 他開口,聲音清朗:“在此之前,可汗能否給予某一個討教的機會?” “這位勇士……”可汗也沒想到底下有人敢站出來,“您為什么這么想呢?” “因為可汗是草原上最強勁的英雄。某見回紇善用刀,想必您更是其中最甚?!崩删豁敻呙笨墼诳珊诡^上,“恰巧某用的也是刀,雖自幼年學起,卻總被人稱為花架子,故而想向可汗討教,即使輸給可汗,也是終生受益的切磋?!?/br> 鬼知道這突然冒出來的郎君是哪兒來的,可汗本能地不想答應,但這郎君的話實在太好聽,他又不好直接拒絕,只能扭過頭:“陛下……” 郎君仍是帶著淡淡的笑,看著李時和。 場上頓時緊張起來,除了在宴上就喝得神志不清的,其他人也難以自控地去看座上的皇帝,宗室里幾位夫人甚至緊張地絞緊了臂彎里的披帛。 頂著這么多道含義各異的視線,李時和絲毫不慌,眉眼間云散風清:“請可汗給他一個機會吧?!?/br> 可汗沒法,還在想該怎么推拒,那郎君又說話了:“當然,某不過一介士人,倘若可汗覺得某身份太低,也可請您麾下的勇士來教導?!?/br> 剛才和小將軍們打過一場的人顯然不能再上場,使臣又是個未長成的少年,上去就是挨打的份??珊姑粶蔬@郎君到底有幾分本事,想了想,忽然露出豪爽的笑來:“在回紇的規矩里,一旦拿起刀,身份就不再是束縛。請您告訴我您的姓名吧?!?/br> “柳臨?!?/br> 可汗點頭,從使臣手里拿了隨身的一對彎刀,徑直往場上去了。 柳臨也抽刀進場。他用的居然也是雙刀,右長左短,刀尖點地,刃口鍍著極盡寒涼的光。 還沒開打,沈辭柔微微垂著眼簾,不動聲色,嘴唇輕輕翕動:“無憂?” “風聞是河東柳氏的家主,少年時就以雙刀聞名,又生性穩重,沒有十成的把握,他不會出來的?!崩顣r和含笑,略作停頓,“而且……” 后面的話還沒說完,柳臨邊上的娘子忽然站了起來。那娘子看著也就二十歲上下,長了張相當漂亮的臉,眉眼間卻仿佛藏著三分愁思,讓人既想試探著用手按在她的眉心,又怕不經意間碰碎她。 “夫君用刀時愛聽琴,懇請陛下恩準妾身如往常一般為夫君奏琴?!彼顣r和屈膝,聲音是和長相相符的柔婉,“琴藝不佳,聊作消遣罷了?!?/br> “可汗覺得如何?”李時和朝著可汗笑笑,微微側頭,低聲和沈辭柔解釋,“是風聞的妻子,出身弘農楊氏,一手琴可堪國手?!?/br> 沈辭柔剛點頭,那邊的可汗笑了:“想必這就是帝國的風雅之處了,與回紇也有些微妙的相似。在草原上,愛慕某位勇士的女子會前來為他吹奏篳篥,我常聽到篳篥,聽琴還是頭一回。那就有勞夫人了?!?/br> “以琴聲為起始吧?!崩顣r和看向楊氏。 楊氏點頭,擺好隨身的琴,指腹輕輕壓上琴弦。 琴聲乍起,沈辭柔驚了。 楊氏看起來那么柔婉,琴聲卻錚錚然有殺氣,指法流利,琴音如同鋒利的刀刃直切入耳。 場上柳臨迅速出刀,刀法配合著楊氏的琴聲,一樣的殺氣十足,刃口撞在可汗的刀上,擊出的聲音令人齒酸?;丶v刀法強于兇猛,柳臨卻比可汗更迅猛矯捷,刀光一閃而逝,隨即就是下一道。 可汗沒想到面前這個郎君的刀會這么兇,勉強找了處不明顯的破綻,剛想把刀切進去,柳臨忽然抬腿,狠狠踢在刀側上,踢得可汗手腕發麻。 楊氏的琴聲越來越激昂,柳臨的刀隨著琴音變得快而重,配合著凌厲的腿法,一刀刀把可汗逼到了角落里。 最后一刀砍下去時可汗已經無力支撐,刃口嗡鳴,左手的刀被柳臨直接挑飛。觀戰的人忍不住驚呼,靠近可汗那邊的幾位夫人甚至嚇得緊緊閉上了眼睛。 刀落地,一聲脆響,柳臨收刀:“多謝可汗賜教?!?/br> 刀摔在外邊總不是個事兒,使臣連忙上前撿起刀,遞給可汗??珊菇舆^,擦了把額上冒出的汗,看了柳臨一會兒,忽然大笑起來。 “長安城里果然人才輩出,是我輸了?!毙蛄?,可汗單手按肩,朝著柳臨彎腰行禮,“我向長安的勇士獻上真摯的敬意?!?/br> “可汗謬贊,某一手刀法,不過在河東有些名聲,尚且入不得長安?!绷R回了一禮,起身時眉眼間染上些許風塵,如同感嘆,“昔年某初入長安,與陛下切磋,三局三敗,乃知長安偌大,某不過塵埃?!?/br> 可汗一愣,旋即撩起細繩出去:“是我高估了自己的本事,誤以為能向陛下討教,現在看來,我根本無法摸到陛下那高曠武藝的邊角。陛下,請原諒我的狂妄自大?!?/br> “無妨?!崩顣r和溫聲說,“請可汗入座吧?!?/br> “日頭大盛,想來諸位也累了?!鄙蜣o柔端起皇后的威儀,先拋給邊上的高淮一個眼神,再微微抬起下頜,“高淮?!?/br> 高淮懂了,配合著皇后演,清清嗓子:“上消暑的點心吧?!?/br> 用以消暑的乳酪奶酥立即端上來,浸著當季的新鮮水果,牛乳特有的香氣里浮出水果的清香。碗是琉璃做的,透明的質地,面上浮著凍出的水珠,看著就冰冰涼涼。 琉璃碗也放到了柳臨面前,他卻沒動,只閉著眼調整呼吸。他身旁的楊氏也沒拿,指腹揉著琴弦,這回的琴音溫柔婉轉,彈的居然是。 作者有話要說: 阿柔:無憂,你真的贏了他三次嗎? 無憂:沒有,我被他砌在三室一廳里面了(……) 一代新爹克舊爹,十三段琴爹打不過十三段刀爹(煙) 話雖如此,風聞插旗帶奶是他不對(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