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鏡
李時和莫名其妙, 但也不至于當場去駁溫容,只順勢低頭看了看。他穿的是常服,玄底金紋, 紋樣不過是云龍紋, 不復雜, 但穿來內朝議事也夠莊重了, 腰帶下則規規矩矩地佩著一對白玉, 更挑不出錯。 他摸不準溫容的意思,抬頭時邊上奉茶的青竹卻是一聲小小的驚呼:“陛下!” “怎么?” “恕奴婢失禮?!鼻嘀穹畔虏璞K, 看了李時和一眼, 迅速垂下眼簾, 死死地把視線壓在鞋尖前幾寸的地方。她從袖中摸出小小的一面手鏡,雙手捧著遞到李時和面前。 李時和抬眼, 在巴掌大小的鏡面里看見了自己,眉眼雅致, 唇上點著一抹突兀的紅。他原本的唇色很淡,點染上來的口脂卻是紅的,在銅鏡里都看得出邊界,讓人看恐怕會更明顯。 他本能地抬袖遮住下半張臉,借著遮掩使勁在唇上抹了幾下, 低聲說:“是朕失儀?!?/br> 這就有點尷尬了,底下的都是男人,但都早成家了,平常沒摸過沒碰過, 看看家里夫人的樣子也知道那點紅的是什么。能沾到嘴唇上,偏偏還是這么巧的一點,實在讓人浮想聯翩。 其他人還是沒說話,一應低下頭裝死。溫容倒不在意,他十五歲起混跡平康坊,什么架勢沒見過,不過是唇上沾了點口脂,還不夠他多看一眼的。 他撫平案上的絹帛,輕輕吹去并不存在的浮灰,半是嘲笑半是解圍:“陛下,花汁都沾在唇上了?;刹荒艹园??!?/br> 這就是報當時朝上的仇了,李時和也找不出話噎回去,閉了閉眼,放下袖子:“接著說吧?!?/br> ** 內朝說的是回紇的事,其實也沒用多久,約摸小半個時辰,在場想說話的就輪了個遍,由溫容記下來的也不過幾張絹。溫容也是最先走的,放筆起身,一套告辭的禮節挑不出一點兒錯,走時還從邊上宮人手里順走一盤棗泥酥。 溫容向來如此,其他人也沒轍,依次告辭,往宮外走。 馬車停在望仙門外,沈仆射一路悶頭走,出了宮門時卻驀地止了步子,轉身抬頭,看著高闊的宮門。 他看得出神,邊上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想什么這么出神?” 話里透著股熟稔勁兒,沈仆射微微一怔,轉頭看見的果真是個熟人,禮部尚書閔悠道。 天后朝時沈仆射初入仕,最開始就和閔尚書一同在禮部,當的也不過是員外郎。沈仆射出禮部時閔尚書還頗不舍,再后來沈仆射連跳幾級到了尚書左仆射的位置,閔尚書卻一直扎根在禮部。 當年的閔尚書美姿容、好風儀,當員外郎時還因為容顏秀麗被人暗地里嘲笑,現在看著卻也不年輕了,臉部輪廓不再如少年時那般秀麗,變得硬朗些,膚色也更深了些,眼尾漫著細細的皺紋,頜下蓄的胡須里居然有了幾根早白的。他這樣也說不上丑,在這個年紀的男子里也算得上周正的,但若是見過當年的那個美少年,總又有些唏噓。 “沒想什么?!鄙蚱蜕涞共惶谝膺@個,只搖搖頭,“好久不見?!?/br> “是好久不見啊。同在尚書省,還能說這種話,聽著也有點可笑?!遍h尚書還真笑了一下,“你沒想什么,那你看的是什么?” 沈仆射看了閔尚書一眼,輕輕地說:“我看的是大明宮?!?/br> “別的呢?” “沒有了?!鄙蚱蜕湔f,“只是大明宮?!?/br> 話說得含蓄,幾乎什么都沒透出來,但到底是多年的好友,閔尚書一聽就聽出了背后藏著的意思。他微哂:“孩子有孩子的故事,我們急又有什么用?” 沈仆射沒理閔尚書,又轉頭去看望仙門,眼睛里倒映出高高的拱頂和背后的那一方天空。他兀自說:“我既怕她沒有寵愛,又怕她得到太多?!?/br> 沉默良久,閔尚書還是沒說話,只伸手在老友的肩上按了一下,跟著嘆了口氣,嘆息聲同樣幽遠,遠得像是深山又像是遠海。 ** 內朝上的事沈辭柔一無所知,自然也不知道沈仆射憋在心里的擔憂。她按著一貫的步調吃吃玩玩,一直玩到五月十六,回紇可汗從草原跋涉而來,終于入了長安城。 這位年輕的可汗名為頓莫延,也是個狠人,在父親死后,殺了長兄,從他手里搶了號令草原的權柄,把回紇的牛羊趕到了突厥的草原上。他敢來,李時和也就敢開大明宮的門,只不過他沒去迎,甚至只和沈辭柔說了一聲,壓根沒讓她做什么準備。 沈辭柔猜這是表個態度,讓頓莫延別太把自己當回事,再深的她就懶得猜了。 政事上李時和才是行家,她沒那么閑去懷疑,既然他說不必在意,那她也樂得清閑,頓莫延入大明宮的那天還睡到巳時才起,懶洋洋地吃過午飯,午后拿了剪子去花園里剪花。 清寧宮邊上就是花圃,養的都是薔薇,一月一開,開花時相當繁盛,盯久了還有點兒眼花繚亂的感覺?;B得好,開得也多,月月都會再長,剪幾枝也無妨,沈辭柔下手就不心疼,只挑著漂亮的那些剪。 剪子卡住看中的那枝薔薇,沈辭柔一手扶住枝條,另一手用力,一點點把剪子合攏。 交錯的瞬間一聲脆響,開得極盛的花往邊上一歪,沈辭柔趕緊捏住莖條,轉身和聽風說:“這枝你覺得如何?” “娘娘選的自然是好?!甭狅L托著盤子接了花,又往遠處看了一眼,迅速收回視線,上前幾步站在沈辭柔邊上,“娘娘,這會兒熱,回宮歇歇吧?!?/br> “我才剛出來啊。你覺得熱?”沈辭柔伸手去剪另一枝 ,“那你去陰涼的地方歇歇。尚食局應該送了酸梅湯來,喝一點吧,悶著是難受?!?/br> 這哪兒是酸梅湯的事,聽風眼睜睜看著沈辭柔出了她能遮住的范圍。女孩探身出去,輕軟的襦裙塌下來,隱約描摹出圓潤的肩頭、略微凸起的蝴蝶骨,還有一把纖細的腰,讓人看著就想攬進懷里細細撫摩。 偏偏沈辭柔還一無所知,渾然不覺她已經到了能用美貌引人注意的年紀,在花圃前簡直是肆無忌憚。 聽風看得著急,又不好直說,只能再貼上去點:“娘娘,先歇歇吧?!?/br> “我真的不熱呀,也不累。剪剪花而已,又不用怎么動?!笔稚系哪侵τ悬c難剪,沈辭柔換了個角度,“你不是覺得熱嗎?那可以離我遠點兒,我又不是小孩子,不會弄傷自己的?!?/br> 看樣子是真毫無知覺,聽風要急死了,心一橫,靠近沈辭柔,壓低聲音:“娘娘,有人在看您呢?!?/br> “……看我?”沈辭柔一愣,想通了。她轉頭看聽風,含笑嘆了口氣,“看就看吧。我這個人站在這里,又沒用黑布把自己蒙起來,人人都能看見我。我剪花是和花匠說過的,陛下也準了,有什么要緊?” 還是理解錯了,聽風更急,眉頭緊皺:“看您的……看您的是個男子??!” 沈辭柔愣了:“誰?” “奴婢不知?!甭狅L搖搖頭,朝著那個方向偏了偏,“在那兒呢?!?/br> 聽風指的位置很妙,是堵墻的拐角,又長著大簇的薔薇。各色的薔薇開成花墻,恰巧把墻角擋住了,背后站個人也只能看見個模模糊糊的影子。 花墻背后果真隱約能看見個身影,身量不高,也不壯,看著像是個未長成的少年,或是成年前就入了宮的內侍。沈辭柔剪下看好的那枝薔薇,若無其事地轉頭,像是不知道那后邊有什么,居然笑了一下。 午后日盛,陽光打在她身上,照出漆黑的長發和白皙的膚色,肌膚在光下隱隱有些珍珠色的光澤。她穿得素,杏色的襦裙、月灰的披帛,偏偏手里是一枝大紅的薔薇,那一笑藏在薔薇后邊,沒被花的顏色壓住,反倒越發顯得明朗,整個人都像是在太陽下發光。 花墻后的人愣了片刻,忽然轉身就跑。 沈辭柔收回視線,把花放在托盤上:“我還以為是誰呢。如果真看了那么久,出來見見我也不要緊啊。我又不會吃人。見者皆為友,他要是大大方方出來,我還能請他喝一盞茶?!?/br> 她想了想,捏捏自己的臉:“還是我剛才很嚇人?” “沒有?!甭狅L趕緊搖頭,“娘娘沉魚落雁,美貌非凡?!?/br> 這個年紀總有點小娘子的心思,被夸漂亮自然是好,但聽風的話實在太套,沈辭柔哭笑不得:“差不多了,回去吧?!?/br> 聽風應聲,端著托盤等沈辭柔先走,才跟上去。 快到清寧宮門口時沈辭柔無意地回頭看了一眼,居然又在墻側看見那個少年模樣的身影。隔得太遠了,又有墻半擋著,她看不清那少年的臉,只看見那個少年身上穿的衣服。 和長安漢人完全不同,和平康坊酒肆里的胡人也有不同,看著像是漢人男子常穿的圓領袍,腰上卻斜斜地釘了道白色的毛皮。 沈辭柔把頭轉回去,進門時皺了皺眉:“關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