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扛下接下來的攻擊時，一雙手抵在傀儡的額上，那尊傀儡的動作忽然而止。他抬起眼瞼，看見楚思溫站在他身后，溪水打濕了他的衣擺，飄飄揚揚的，好似天上的云朵。

楚思溫扶他起身，端詳了好會兒，摸了摸他的臉。他順著楚思溫的手望去，見到指腹上殘留著血漬。他牽了牽嘴角，后知后覺地感受到來自左臉的疼痛。

一道深藍身影從樹林深處現身，雖容貌被髭髯擋了半分，可夭紹認得這個人，因為他的眉眼與楚思溫有七分相似。他負手而立，如肅然的神佛，令人不由噤聲。

“師父?！?/br>
闊別多年，楚思溫安靜地吐出昔日的稱呼。

馬車停在了旅人歇腳的茶肆邊，夭紹買了壺熱茶和填肚子的包點送上馬車。撩開竹簾，輿里鴉雀無聲，楚思溫與師父各坐一邊，中間還隔著一尊冷冰冰的傀儡。夭紹把手上的東西各放到兩人腿邊，又退回了馬車外，拿起一堆草喂馬。

這匹駿馬是楚思溫從小養大的，后來轉贈給了夭紹，往日夭紹都騎著它出去執行任務，日子久了，相處得就如手足。本來它是沒有名字的，夭紹見它渾身棕黑，額前卻有一抹白，便以狹隘的知識取了個“亮青”的稱呼，意思是又白又黑，惹得楚思溫連笑了好些日子。

亮青呼哧呼哧地啃了幾撮青草，后來覺得夭紹煩了，用鼻子把夭紹往旁邊拱。夭紹好笑地拍拍它的鬃毛，倚著轅開始發呆。

輿內開始有聲音了，夭紹聽覺靈敏，即使隔著一段距離也聽得一清二楚?；蛟S，他們也壓根沒想過避開夭紹。

“師父，您這次下山所為何事？”楚思溫問。

“我所為何事，你心知肚明?！鼻辶恋穆曇繇懫?，這幾乎超乎夭紹的想象，他本以為該是更加滄桑的聲音。

楚思溫輕笑道：“師父，我早已與維清宮無甚關聯，所作所為也絕不會牽連到維清宮，您大可放心?！?/br>
“當初你執意報仇，破了維清宮的規訓，不廢你武功已是最大的寬恕?！睅煾竻柭暤?，“當年牽涉到常家冤案的jian臣早已不在，襄王也在那場內亂中流放，如今你還待如何？”

“還有宇王?！背紲乇涞卣f。

“雖然朝廷與江湖素來互不干涉，但那近在不傷害彼此利益的基礎上?！彼f，“你當初能得手，且因為襄王失敗，宇王得勢。如今宇王如日中天，即便與太后爭鋒，可也不容小覷。你入了京城，便是自投羅網，奈何不了?！?/br>
夭紹聽到此處，抓著轅的手狠狠地劃下幾條指痕。

“師父，您不只是想來告訴我這些吧?！背紲氐?。

沉吟半晌，師父長長嘆息：“渡墟門與宇王有交易?！?/br>
“渡墟門？”楚思溫琢磨了會兒，忽然說了聲，“夭紹，你進來罷?！?/br>
夭紹聽見自己的名字，立刻翻身上了馬車，掀開竹簾便進了輿里。他注意到師父一剎那的目光，冷厲如刀。從第一次見面開始，他便隱約察覺到來自師父身上短暫的殺意，而剛才在溪邊，那殺意十分明顯，若不是楚思溫及時趕到，他就算魚死網破或許也未能脫身。

這份仇恨來得莫名其妙，夭紹那根筋完全參不透。不過，只要楚思溫在，他肯定師父便不會再對他下殺手。

楚思溫讓他挨著自己坐，并安撫地拍拍他的手背。

“九思莊隱于山林，你往日接觸的江湖人甚少。一會兒的話你可得記住了，就當長知識?！背紲匦煨於?。

夭紹點頭如搗蒜，側了側臉，恰好避開對面凌厲的視線。

楚思溫說：“師父，渡墟門不是尚在內斗么？”

“渡墟門門主的獨子在前段時間失蹤了，生死未卜?！睅煾篙p輕搖頭，繼續道，“如今是副門主在主持渡墟門?！?/br>
夭紹的確一字不漏地記住他們的對話，卻聽得稀里糊涂的。楚思溫好似猜到他的想法，笑了聲解釋：

“‘渡墟門’在很久以前本是名門正派，可后來第七任門主狼子野心，妄想一統江湖，并鉆研出極其兇狠的武功，從此渡墟門變被列入了魔教的行列之中。不過剛逝去的老門主是個怪胎，剛上任時整頓了渡墟門，帶著全部門人隱匿于江湖，消停了約莫二十余年?！?/br>
他歪頭想了想，看向師父；“如今只怕是第十二任了罷？”

“嗯?！睅煾膏丝跓岵?，蹙眉道，“估計是銷聲匿跡的那些年，他們門派財物不充裕，如今勾結宇王，倒是賺得一筆好財富?！?/br>
“那副門主是個野心大的，恐怕又得把江湖搗得像一窩粥?！背紲孛?，問道，“師父，若我對上他們，有幾成能夠成功？”

“他們無非用毒厲害了些?！睅煾膏托α寺?，“我教了你這么些年，你若敗在他們手中，你如今便可斷了自己筋脈?！?/br>
“可我把剩下的傀儡都給師弟了?！?/br>
師父指著一直跪在兩人中間的傀儡，不耐煩地說：“你道我帶他來是做什么？”

楚思溫笑了起來：“師父，您不是來阻止我的么？”

“我能阻止的話，這十年你還能這么快活？”師父仍擺著一張不茍言笑的臉，可語氣無奈且溫和。

夭紹聽著楚思溫低低的笑聲，莫名覺得壓在心頭的沉重也隨之煙消云散。他看了看身旁的人，又用余光瞅楚思溫的師父，覺得不可思議極了。

師父與楚思溫再敘了片刻，便要啟程離開。夭紹跟在楚思溫身后，旁觀著他們道別。也不知道他們談到了什么，師父忽然往他這邊看了眼，目光里復雜的神情讓他捉摸不透。直到師父的身影消失在遠方，夭紹方才愣愣地回過神來。

“在想什么呢？”楚思溫也不坐進輿里了，與夭紹肩并肩地坐在外頭。

夭紹握了握轡，老老實實地說出自己的困惑：“公子，為什么您的師父態度變化這么大呢？”

楚思溫驚訝地望向他，須臾拿剛摘下來的柳枝敲了敲他的頭，眉眼綻了開來。他好久未見楚思溫這般高興了，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別看他一臉不樂意的，畢竟我母親——既他的親meimei也喪命了，他心里的恨可不比我少。否則，他怎么會睜一眼閉一眼，不廢了我的武功？”

楚思溫拔下一片柳葉，駛過的風把它從掌心中抬起，帶去遙遠的蒼穹。

夭紹抿抿唇，小心地問：“公子，您為何要離開維清宮？”

“維清宮歷年來都是偏安一隅，而我違背了這個門規?！背紲卣f，“在襄王奪權失敗前夕，我連續血洗了十一個官宦，包括他們的所有妻兒和仆從?！?/br>
“為什么？”

“因為在參我父親那一本子上，都有他們的名字?！彼坏氐?，“我怎么會讓他們繼續活著呢？”

夭紹伸出了右手，手背輕輕地碰上楚思溫的眼角。楚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