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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回來,連日奔波都顧不上休息,一回來卻要寬慰她、給她上藥,而她只知道依賴著他、依偎在他身邊訴說委屈,最后還占了他的床榻。 她不僅幫不上他,甚至還在給他添麻煩。 沈西泠想到這里,心里便更涌起一陣自責和歉疚,恰這時她聽到門口的聲音,轉過頭正逢齊嬰踏進門來。 兩人目光對上,齊嬰卻見小姑娘正用一種他難以說清的神情看著他,一雙妙目波光粼粼,他也不知道人是不是哭了,心中頗為為難,走近她問:“怎么了?” 沈西泠仰頭看著他,心中不愿再讓他耗費工夫哄自己,便立即收拾好心中的情緒,又飛快地將手中的書塞回原位,仰頭答他道:“方才自作主張看了公子的書,有一處寫得極好,我看了很是感動——下次我再不亂動公子的東西了?!?/br> 她方才收書的動作極快,齊嬰所站立的位置又擋住了光亮,一時倒沒看清她塞回去的是哪本書,也就信了。他沒在意,轉身到書案后坐下,說:“無妨,往后這里的書你都可以取閱,不必問我?!?/br> 沈西泠聞言一愣,還不待反應過來,便見他坐定后又抬手朝她往日常坐的那個座位指了指,說:“坐?!?/br> 沈西泠應了一聲,過去坐下。 齊嬰在她坐定后說:“家里的事情我已大抵有數,王先生喜歡你,亦為你不平,往后雖還在齊家教書,卻立意不收女學生了?!?/br> 沈西泠聽言很是驚訝。 王先生……她雖能感覺到先生對自己有指點之意,但沒想到他會做到這一步,心中又是驚訝又是感激,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又聽齊嬰說:“先生說你沉靜,是個讀書的好材料——你自己呢?可還喜歡讀書?” 沈西泠想了想,看著他答:“……喜歡?!?/br> 齊嬰點了點頭,說:“家中情形復雜,你也不適宜再回去,往后便留在風荷苑,我帶你讀書吧?!?/br> 沈西泠原本方才的情緒就沒徹底平復,如今一聽他這么說,只覺得自己給他添了更多的麻煩、要讓他受更多的累,心里越發焦灼,默默垂下了頭。 齊嬰見她不說話,以為她不喜歡這個安排,也擔心她還在介懷前幾天的那樁尷尬,沉默了一會兒,斟酌著說:“若我帶你讓你覺得不便,也可以……” 他還沒說完,就被沈西泠抬起頭急切地打斷:“不是,沒有不便,我只是——” 她頓住了,似乎不知道該怎么說,齊嬰挑了挑眉,問:“只是什么?” 沈西泠又低下頭。 “我只是,”她聲音越來越小,“我只是怕你很累……” 我只是怕你因為我更累。 我只是一點也不想讓你覺得累。 最后兩句話她當然并未宣之于口,可齊嬰卻慢慢瞧出她眼中那種說不清的情緒是愧疚,以及…… ……心疼? 那是一種讓齊嬰覺得很陌生的神情,他幾乎從未從旁人眼中瞧見過,此刻從一個他蔭蔽下的小姑娘眼中瞧見了,一時令他莞爾。 近來他從旁人眼中見到過許多情緒,譬如從徐崢寧眼中見到尊敬,從蔣勇眼中見到畏懼,從裴儉眼中見到惶恐,從父親眼中見到贊譽,從陛下眼中見到假意,從數不清的同僚眼中見到阿諛……唯獨,不曾見到此時沈西泠眼中的情緒。 他覺得有些好笑,又覺得有些……觸動。 那只是一瞬間的事情,一瞬間她袒露了,一瞬間他明白了,一瞬間某種玄妙的東西種下了,事后便沒人能再說得清。 齊嬰短暫地失神,隨后便開始探究沈西泠緣何如此。他是何等聰明,立刻就聯想到她方才匆匆把書塞回書架的舉動,再掃一眼方才她所站立的位置,便不難推測她看見了什么。 他心中于是緩緩變成一片柔軟。 “文文?!?/br> 沈西泠聽見他叫她,抬起頭看向他,見他的眉目從未有過的柔和,有清清淺淺的笑意,仿佛前段日子建康城里的大雪化成一場春雨落下來,溫和又慷慨。 他對她說:“我并不會如王先生帶你們一樣盡心,只是告訴你什么時候應當讀什么書、告訴你應當怎樣讀書,偶爾查驗,僅此而已,所以不會很累?!?/br> 他的語氣像是在寬慰她,隨后頓了頓,笑意又褪去,神情便倏然顯得嚴厲起來:“當然更不會打你的手板,如果你學得不好,我只會不想再教你,由得你自己去荒廢?!?/br> “荒廢”二字分量很重,沈西泠聽言,一時不知道自己更害怕他累,還是更怕他把自己丟在一邊,于是又不知說什么好。躊躇間卻見他站了起來朝她走近,她于是也跟著站了起來,看著他站在自己身前,低著頭對她說:“你如今不是為旁人考慮的時候,你只要想你需要什么,有了什么你以后才會過得更好,想好以后就同我討;我給你,你接住,這樣就很好?!?/br> 沈西泠皺起眉,問:“這樣你就不會累么?” 齊嬰想了想,眉目又溫和起來,答:“這樣我會累得更值得一些?!?/br> 他說得很直白,于是讓沈西泠在那個時刻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她此時就像一顆剛剛沉入污泥的蓮子,甚至還沒能生出根莖,卻在想著根本輪不著她想的事情。她不想讓他疲憊,只有她自己長大,生出寬大結實的荷葉,才不會再勞他掛慮,甚而堪以為他遮風擋雨。 而那一天,她眼下還不知道何時才會到來。 齊嬰見小姑娘似乎有點平靜了下來,眼中隱隱露出松弛的神色,他打量她一眼,又道:“另還有一事,我想同你商議?!?/br> 沈西泠眨了眨眼,不知他何以要用“商議”這樣謹篤的措辭,心下稍有些緊張,看著他說:“……公子請講?!?/br> 齊嬰看出她緊張,但仍神情板正,對她說:“我為人或許嚴肅,有時也未必心細,但絕不會苛待你,你心中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同我說,不必試探畏縮;你不想說的我也不會問,不要自己胡思亂想?!?/br> 沈西泠不知道這話算不算批評,可是又從他言語間聽出了分明的關懷之意,心中還是覺得溫暖。 她于是乖順地看著他點了點頭。 “不要光點頭,”齊嬰嘆息,“要真的這樣做?!?/br> 他無奈的語氣讓沈西泠忍不住笑了,又不自覺地帶了點嬌氣地對他說:“知道了?!?/br> 見小姑娘笑了,眉目亦是嬌憨模樣,齊嬰的語氣也更為松弛,說:“前人說此心安處是吾鄉——安下心來,這里往后就是你的家?!?/br> 家。 這個字在那個父親離開的雪夜變得空茫無比,眼下又在這個男子的眉目間變得實在起來,變成風荷苑四時不同的花木,變成忘室燃至深夜的燭火,變成那個男子眼中的霽月光風,令沈西泠的心底霎時一片靜默無聲。 她看著他,又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