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尋常僧眾略遠幾步，勾畫出一處小院，用簡單的籬笆作為標識，樸素又利落。陳音希一行人進門，吉祥明大師主動從自己的陋居中出門相迎。

    仿佛他們就是來拜佛留宿的尋常香客，而大師也不過是普通寺廟的普通住持。

    招呼四人落座后，吉祥明大師雙手合十：“一路辛勞，不退在此向諸位道謝?！?/br>
    陳音希見其他人不說話，就回道：“大師客氣?！?/br>
    吉祥明大師微微躬身，而后看向韓叔劍：“勞煩韓君特地跑來?！?/br>
    理論上來講，從商君那里算，韓叔劍與陳音希等人同輩。但他又是律法宗的三君之一，吉祥明大師單獨問候也是理所應當。

    韓君性子直接，不擅長與人客套，只是抬手作武卒行禮。

    “大師知道我們為何而來吧？”陳音希問。

    “曉得，”他平靜說，“桃夭若是不走，不必強行帶它離去，留在羅漢殿就好?！?/br>
    “……”

    那你之前還那一副不欲多說的態度干嘛。

    “既不見它，”陳音希問，“為何要放任它？”

    吉祥明大師失笑出聲。

    僅看外表而言，羅漢殿的住持差不多二十五六歲左右——他本就修行百余年，也差不多如此。只是據說年輕時大師曾花了十余年，用雙腳丈量過山川大地，受盡苦難蹂（）躪，風霜和勞累讓他看起來又徒增五六歲的皺紋。

    但唯獨那雙眼，沉著中透著清亮。大師朗聲笑起來，全然是一副青壯年智者的模樣。

    “你一路與桃夭同行，”吉祥明大師忍俊不禁，“也見識過了它的性子。我若說不，趕它走，它會聽么？”

    倒也是。

    陳音希想了想：“其實我還有個問題?！?/br>
    要不是吉祥明大師這幅善解人意、樂于溝通的姿態，陳音希也不會開這個口。

    大師聞言，也確實是很歡迎的姿態：“小友請講?！?/br>
    陳音希：“它說守了你三生三世，是真的嗎？”

    吉祥明大師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

    “如果我說不信，便是不信人有輪回轉世，進而否定了佛法；我如果說相信，又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我已輪回四世。這個問題沒有回答的意義，但我知曉小友想聽到什么答案?！?/br>
    “哦？大師以為我想聽到什么答案？”

    “人轉世之后，容貌、性格、經歷都大不相同。桃夭說，它在一寺廟守了我三世，三世都做和尚?？伤聫R里除了和尚會日夜出沒，也沒的旁人。那便是桃夭隨便認定三個人是我，同樣也沒法證明那不是我?！?/br>
    陳音希：“……等一會，繞暈了?！?/br>
    吉祥明大師帶著笑意循循善誘：“我言即是：是我也好，不是也罷。并不妨礙桃夭不肯放下執著，一心要‘報恩’。它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自己。所以我是不是轉世，并不重要?！?/br>
    這也太哲學了吧。

    不過，陳音希多多少少能明白吉祥明大師的意思：他認為桃夭的動機發自本心，不為旁人，乃至桃夭所謂“報恩人”的大師本人所轉移。

    說到此處，韓叔劍突然插嘴：“我們到訪，還有另外一個目的?！?/br>
    吉祥明大師頷首：“韓君請講?！?/br>
    韓叔劍：”大師是否知曉太微宗涉及陳家滅門一案？”

    他話語落地，一旁的陳茵兮神情微凜。

    “知道，”吉祥明大師說，“韓君的意思，我明白。徐長生小友正是奉命而來。他到訪羅漢殿，是為了說服我出手擊退妖族?！?/br>
    竟是為此？

    雖說桃夭也是妖，但要是為了這個，倒也沒什么問題。

    “我想大師沒有拒絕的理由?！标愐鹳庹f。

    “事實上，我有?！奔槊鞔髱熭笭?。

    眾人面面相覷。

    “諸位小友可曾思慮過，”吉祥明大師主動提問，“這修行的靈力，來自大河山川，來自走獸飛鳥，亦來自樹木花草。如今天下靈脈枯竭，所以自然資源極其珍貴。蓬萊東海三十六島，其中資源價值連城。因為這天地自然便是醞釀靈力的基礎，但你們可知如何醞釀？”

    陳音希歪了歪頭：“桃夭說過，妖族修行很簡單，吸收靈力就行?！?/br>
    “是了?！?/br>
    大師贊許道：“因為所謂靈力，正是來自于植物，動物，以及每一塊金屬石頭。陳家小友，聽聞你有幸得上古神劍認主，可否借我一看？”

    后半句話，自然是對陳茵兮說的。

    “當然?！?/br>
    陳茵兮解下腰間佩劍，連劍鞘一同遞給大師。

    吉祥明大師感激俯首，以相當尊敬的姿態雙手接過玄覽劍。

    他端詳片刻，而后抽出佩劍。

    “早就聽聞君元明年輕時偶得神劍，卻是誰也無法拔（）出。今日相見，是不退榮幸，”吉祥明大師感嘆道，“看其外形，理應是春秋戰國時期的造物，距今……至少四千余年，生出劍靈，也不奇怪?！?/br>
    “四千年前的劍，為什么會有劍靈？”陳音希早就想問了。

    “是小友想復雜了?！?/br>
    吉祥明大師笑道：“四千年前有劍靈，證明四千年前就有靈力。只是到了后來消失不見?！?/br>
    “四千年前？！”陳音希愣了愣。

    “百余年前，商君封印惡龍‘鼓’于鐘山？小友可知這‘鼓’，是什么來頭？”

    “不，不知道?！?/br>
    “西北海之外，有山名鐘，山有山神，曰燭龍。燭龍其子名喚鼓，人面而龍身，是與欽殺葆江于昆侖之陽，帝乃戮之鐘山之東，”吉祥明大師說，“這并非記錄百余年前的事情，而是記錄于傳說當中。傳說神話中講神怪走獸，歷史記錄中有英雄救世，可記錄越往后，那些聞所未聞的生物卻越來越少。

    “越來越少，而靈力也越來越少，直至千年前出現，直至如今枯竭。這般充盈消散，也算是符合自然規律，如山川變海洋，海洋變戈壁。只是如今人過于活躍，加速了這一過程罷了?！?/br>
    行吧。

    如此一說，倒也有幾分道理。

    但陳音希依舊不解：“這與大師你拒絕擊退妖族有什么關系？”

    “太微宗和蓬萊孔家欲圖聯手除妖，其中彎彎繞繞，容我說與爾等，”吉祥明大師娓娓道來，“君元明圖謀陳家靈脈不成，如今陳家姑娘為自由身，他自然要想其他法子延續靈脈。君元明此人，雖好大喜功、剛愎自用，但也是位蓬萊與宗門著想。得不到靈脈，靈力從何而來？”

    大妖吃小妖，挖金丹不比修行來的快？

    ——桃夭這么說。

    既然妖可以這么做，人也可以把妖族的金丹存起來當能源用。

    君元明和孔樂康的想法是，滅了妖族來保留人類的生產力。

    站在人類的立場上倒也不能說錯，到了生死存亡之際，肯定是要先考慮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