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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自號無所不知的瑯軒閣主,將世間一切都看得如同兒戲。那么,能讓他說出“不是兒戲”這四個字的,究竟會是什么?余光瞥見天邊聲勢愈發浩大的電閃雷鳴,云琊卻恍然間想起,二十年余前,他在去往萬古如斯的半途中,被季棣棠抓回花間酒時,也是在這樣雷鳴大作的夜。當年云琊之所以入了瑯軒閣,是因為家道中落,父親因沒有按時向朝廷交付應做好的星宿圖,而被當街問斬,全家亦流離失所,多數被判沒入奴籍??赡歉毙撬迗D,并不是沒有如期做好,而是在交付前夜,被嫉妒父親才華的賊人偷去毀掉了。他的父母感情甚篤,母親雖無靈根和修為,卻出身名門,平素極有見地,并非遇事只會啼哭的柔弱女子。夫君平白蒙受奇冤,慘死于小人算計之下,她未曾掉下半滴眼淚,卻寧愿死,也不愿繼續忍辱茍活。于是在那耀武揚威的仇敵隨抄家使官一并到來前,她便已先梳妝齊整,然后在書房內放了把火,將凝聚著此間主人全部心血的手稿付之一炬。火燒起來的時候,云琊正在房間內,為即將到來的逃亡生涯作最后的準備。當燒焦的味道在府中彌漫開來,他預感到什么,立刻奪門而出,卻被守在書房外的四五個家丁死死拖住。那時的云琊被按在地上,動彈不得,只能昂起頭顱,沖面前那片火海濃煙,聲嘶力竭地喊著“阿娘”。他見她的最后一面,她站在火海中央,周圍盡是漸漸被火舌吞噬的泛黃書卷。她分明背對著他,可云琊就是能聽到,她問了他一個問題。“云琊,你知道阿娘最喜歡你阿爹的一點,是什么嗎?”滿臉淚痕的男孩拼命搖頭。極度驚懼之下,他幾乎已經不會思考這句話的含義,只期盼著母親能從那煉獄內走出來,能回到自己身邊:“阿娘,你出來,你出來!我……我去殺了他們,我一定會殺了他們。你出來,你先出來,求你,求求你,好不好?!”這話變了調,也破了音。而伴隨著話語落地,天邊雷聲忽然大作,幾乎穿透了烈火燒灼發出的爆裂簌簌之聲。女人似乎遺下一聲嘆息,繼而轉過身來,面對著他。一陣風吹來,火借風勢,將書房的大門燎得東斜西歪,后又重重合上。云琊聽到她說了一句話:“阿琊,要心向正道,莫行茍且。要像你阿爹那樣,做個……襟懷坦蕩的君子?!?/br>這就是那個女子留給他最后的遺言,也是一位母親對幼子往后余生,唯一的期許。時至今日,云琊甚至連那女子的音容笑貌,都有些記不清了。但她說那句話時的情形,伴隨著空氣中揮之不去的刺鼻焦糊氣息,卻一直牢牢刻印在他心中,從未淡去。摯愛之人頂著污名死去,她豈能不恨?可縱使再恨,她的驕傲,卻不允許她以同樣的手段去對付小人。所以,能夠清清白白地死去,就是這人世間,對她最大的成全。直到很久之后,云琊才想明白了這個道理??赡菚r接二連三的失親之痛深入骨髓,甚至痛到極處,還讓他自心底生出了一腔怨恨,恨那女人心狠,恨她任他百般哀求,也不肯活下來。這怨恨積郁心間,迫切地想要尋找出路,可他只能跪在地上,眼睜睜看著那抹纖弱身形被烈火吞噬,卻毫無辦法。女子的生命,太脆弱了。那種無能為力的時刻,他再也不想經歷了。那時的云琊死咬著牙關,任憑淚水糊了滿臉,也不肯放任一絲嗚咽溢出唇間,好像如果在此時哭出聲來,就是承認了自己的落敗和倉皇。書房的火還在燒,他卻被母親事先托付的人從府內帶走,連夜送出帝都。此行目的地在在天高皇帝遠的北疆涼州,云琊太過顯眼,無法直接通過帝都傳送陣到達,于是,只能通過暗地里找尋的門路,把云琊塞進一群遣返回鄉的流民堆內,悄悄送出城去,等到了涼州再行匯合。云琊坐在向西奔逃的馬車內,一路沉默不語。同行者看這孩子雖灰頭土臉,卻生得劍眉星目,又多少知道他剛沒了爹娘,都覺得云琊可憐,自覺不去打擾??稍歧鹪较?,越覺得此恨難咽,此仇難雪。于是趁著夜深,摸黑跳了下去,滾落進路旁草叢間。眼看著那大車跑到沒影兒了,一骨碌爬起來,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跑去。他要回帝都。那害他家破人亡的仇人仍逍遙法外,他怎能離開,他怎敢離開?可是要報仇,對一個毫無根基和門路的孩子而言,談何容易?他甚至都還不會控制自己與生俱來的縱雷之能。云琊花了三天時間,混在一群小乞丐中間踏入帝都城門??珊貌蝗菀酌卦聘?,卻發現那扇朱紅色的大門死死合著,上面只余下兩道封條,像是無聲的嘲諷。云琊站在門外,呆呆地看著那兩道白到刺目的封條,拳頭握得死緊,骨節幾乎被自己捏到變形。他像個真正挨家挨戶討食的小乞丐一樣,在門前站了許久,可最終,卻還是在旁人狐疑地上前查看之前,率先跑開了。可天下之大,何以為家?從那日起,到后來的很多日子里,云琊心中都只余了報仇這一件事。他在帝都舉目無親,隨時有被發現的危險,于是并不敢在白日里明目張膽地走在街上,只能在夜色中去尋仇敵府邸。那仇人大抵是做了虧心事,特別怕鬼來敲門,于是花重金請了很多修士護府,據說還請了瑯軒閣的人在暗中保駕護航?,樮庨w的名頭極盛,誰提起來不是又懼又怕,特別是在帝都,連皇帝老兒都得給上幾分面子。既說頭頂有瑯軒閣罩著,自然沒人敢來找他的麻煩,哪怕是往日與云琊父親交好的舊友,也都敢怒不敢言。可偏偏云琊就不信這個邪,他在外面蹲點守了幾天,見進進出出的都是凡人,也沒見哪門子修士。于是心間恨意壓過了畏懼,云琊開始想方設法混進那座宅邸。彼時他蓬頭垢面,臉上的泥灰糊得比城墻還厚,怕是連從小伺候過他的乳母從旁經過都認不出,更別說旁人。所以他不怕被人認出,或者說,其實從內心深處,云琊甚至渴望被人認出來。因為這樣一來,他就可以痛痛快快地豁出去較量一番,而不用繼續像個陰溝里的老鼠一般,整日東躲西藏,甚至還要為找一口吃食而發愁。他不是沒想過未來??伤O想的廣闊未來遙不可及,可那刻入骨髓的仇與恨,卻近在觸手可及的眼前。于是,季棣棠第一眼見到云琊的時候,他正手持著旁人丟棄的鈍棒,準備在黃昏掩映下的小巷內,獵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