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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回家,母親以淚洗面,別的小孩在歡聲笑語中長大,他從父母處觀摩到的卻是冷戰、漠視、歇斯底里。他的母親總是在感嘆,說他太內向了,性格孤僻,于是帶他去上各種興趣班,有意培養他的愛好,讓他和其他小孩一起玩耍。但他根本融入不了。每當母親憂心忡忡地撫摸著他的頭發說——小俊,你這樣怎么行呢?你就不能開心一點嗎?你看看別的孩子,他們都在笑,你為什么不能多笑笑呢?他都想問——他們的父母給他們豎立了什么榜樣,你和爸爸又給我豎立了什么榜樣?家庭的不睦早已潛移默化,滲透到盧格的血液里,他像是沒有感情一般,對周圍的一切十足冷漠,待在自己的世界里,誰都不關心,什么都不在乎。直到母親將他送入兒童舞蹈班。第一次和許多小孩坐在地板上,看老師翩翩起舞時,他覺得這和自己以前參加過的興趣班沒有任何區別,畫畫、書法、武術、古箏他都學不進去,跳舞也一樣。但隨著樂聲的跌宕,老師舞步的急促,他的目光從最初的游離漸漸變得專注,心臟那一塊兒莫名熱了起來,似乎有什么在那里鼓震。他頭一次感到“心之向往”這種富有強烈感情意味的情緒。“小俊很有天賦,學得太快了!”“小俊領悟力強,又特別勤奮,我看得出他是真的喜歡跳舞?!?/br>“小俊的身體條件很好,簡直是為了舞蹈而生的!”“他將來一定會成為出色的舞蹈家!”老師們的贊譽像開春時洶涌的陽光,傾閘而出,淹沒了家庭給與他的巨大陰影。如母親所愿,他逐漸變得愿意與人交流,不再面無表情。跳舞占據了他大量時間,但他的成績卻比過去更好了,他甚至破天荒地競選了班里的學習委員。暑假來臨,他本打算利用這漫長的兩個月,好好跟著老師練舞。母親卻蹲在他面前,兩眼滿含期待地望著他,幾乎是以祈求的語氣說:“小俊,暑假能和mama回一趟白苑鎮嗎?你長這么大,都沒有和mama一起回去過呢?!?/br>他愣住了。白苑鎮是個特別小的地方,他在簡易地圖上從來沒有找到過。但那里也是母親的家鄉。他低下頭,有些糾結。若要問內心,他自然是不愿意回去的。白苑鎮是母親的家鄉,卻不是他的家鄉,他沒有見過外祖父外祖母,還有那些什么兄弟姐妹,他也不太想見他們。他只想抓緊時間練舞,成為真正的舞蹈家。但前幾日,父親回家一趟,又與母親爆發了激烈的爭執。母親哭得撕心裂肺,他躲在門后看了很久,覺得母親很可憐。是母親讓他找到了舞蹈,現在母親向他提了一個小小的要求,他著實不忍心拒絕。他咬了咬牙,最終抱住母親,小聲說:“mama,你不要因為爸爸傷心,我陪你回家?!?/br>初夏,白苑鎮的黃角樹遮天蔽日,蟬鳴聲聲。盧格覺得,小鎮也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而且還有一項他在城市里從未見過的活動——社區才藝表演。兒童和青少年在空壩上載歌載舞,他們穿著劣質卻漂亮到有些夸張的服裝,化著滑稽的濃妝,一組還沒表演完,另一組已經迫不及待上場。簡陋的舞臺外總是圍著許多捧場的大人,在這里跳舞,永遠不用擔心沒有觀眾。他的心癢癢的,看過兩次以后,他也想報名參加,一展舞技??伤枪虐宓耐庾娓?,卻認為當眾跳舞有傷風化。外祖父當著他的面抨擊舞蹈已經不是頭一回了。自從知道母親在城里給他報了舞蹈班,外祖父的臉色就垮下來,將母親斥責一通,又將父親罵了進去。他不喜歡外祖父,一看到這個固執的老頭,就繞道走。一日,社區才藝表演又要開始了。他換上自己最帥氣的一套衣服,正要準備出門——這次他做好了準備,打算上臺即興表演一段——卻被外祖父攔了下來。“你要去哪里?”外祖父沉著臉,“又要去看那個上不得臺面的表演?”他平時從不與外祖父硬來,卻突然因為“上不得臺面”而生氣,脫口而出道:“我不僅要去看,我還要上臺!”外祖父甩手就是一巴掌,“你敢!你不準出去!”他從未挨過打,他的母親對他向來是輕言細語,他的父親也老是叫他“寶寶”,他一下子蒙了,反應過來后拔腿就跑。外祖父cao著掃帚在后面追,“你給我回來!”他心中燒著怒火,只想趕緊甩掉外祖父,跑得飛快,哪知剛轉過一條街,一輛面包車就沖他殺來。他瞳孔緊縮,聽見一聲尖銳的剎車聲。一切都完了。那條靈巧的腿上傳來尖銳的疼痛,然后慢慢變得像是脫離了身體,溫熱而粘稠的血流出來,將他淹沒在血泊里。他睜眼望著搖晃的天空,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他不敢低下頭,也不敢去想到底發生了什么。空白的噪音消退后,他聽見外祖父的喊聲,母親的哭聲,救護車的鳴叫,圍觀者的唏噓。還有一街之隔,空壩上那喜慶的樂聲。他本該是他們中的一員,本該在舞臺中央享受掌聲……意識變得模糊,他覺得自己似乎睡了一覺,但推床那轟隆的滾輪聲又將他吵醒。“mama?!彼粗坪蹩偸窃诳薜呐?,“我……我怎么了?”母親聲音嘶啞,“醫生馬上就給你做手術,你會沒事的!”“我的腿……”“會好的!”進入手術室不久,他就失去了知覺,再次清醒時,右腿無法動彈。某一瞬間,他以為自己被截肢了,可低頭一看,右腿仍在他能夠看到的地方。一個年輕的醫生隔一會兒就出現在病房,問他感覺怎么樣,那醫生姓管,說著標準的普通話。他著急地問:“我的腿能好嗎?”管醫生笑道:“當然能好,不過你腿上有一個瘤子,過段時間還要再做一個手術?!?/br>他很緊張,“切掉瘤子,我,我能站起來嗎?”“能的,放心?!?/br>“走路沒有問題嗎?”“和正常人沒有區別?!?/br>“那跳舞呢?我還能跳舞嗎?”聽見這個問題,管醫生頭一次皺起眉,“你喜歡跳舞?”他顫聲道:“我將來要當舞蹈家!”管醫生眼色忽然暗淡,片刻后只說:“你剛做完手術,好好休息?!?/br>雖然年紀還小,但他從管醫生的神情中體會到了濃烈的不安。他不斷向母親提問:“mama,我的腿還能跳舞嗎?”母親雙眼通紅,抱著他,“小俊,都是mama的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