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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唇相貼的那一刻,他的心便已跳出了胸膛,無數細小而歡愉的火苗捉住了他的三魂六魄,把他從頭到腳浸在了情意的酒缸里。酸甜苦辣一俱灌入耳鼻,侵入臟器,使得他眼前絢爛得失卻了色彩,唯剩下七個大字:但愿長醉不復醒。第10章乘鶴去五年前那場瑤臺宴終是以諸賓悻悻而散收尾,自那日后,蕭無音便對謝靈徵嚴厲有加。瀛臺仙君的心思尋常人琢磨不透,但謝靈徵看得出來,蕭無音對他所做所為并無厭惡,既未如堂上眾賓那般嫌惡不屑,也不曾像其他門人那般斥責他落了瀛臺山的臉面。蕭仙君只是不解,他不懂那一腔洶涌熱烈的心思,也難以理解那滿心相依的歡喜,只認定自己的徒弟根基不穩,受了邪道蠱惑,誤入了旁門而心存雜念,效仿鬼族妖人行事,不利修行,便存了心要把謝靈徵往正道上扭。謝靈徵在人來人往的浮云頂跪了三天,蕭無音先是問他知不知錯,再問他悔不悔改,最后一日問他知不知羞。他跪得筆直,聲音堅定,他說:“我學不懂羞恥,師尊便不準我回家么?”蕭無音便罰他上通天竹思過,這一思就是半載,最終還是瀛臺仙君拗不過他,親自乘了碧霄負他下來。那夜月色清明,他伏在蕭無音背上,小聲道:“禮法密如塵網,我只欲做網眼里那顆芝麻?!?/br>蕭無音嘆:“你為何非得委屈自己?”他笑答:“靈徵不嫌委屈,也不知羞恥?!?/br>謝靈徵從夢里醒來,夜色同五載之前無疑,細柔的月光澄澈明凈。他微覺寒涼,支著身往窗外看去。外頭飄起了細雪。每年瀛臺山入冬的第一場雪,便是仙君蕭無音的生辰當日,即便失了仙力不再耳聰目慧,那宴樂之聲亦回蕩山谷、縈繞耳邊,謝靈徵能想象到不遠處浮云頂上諸仙薈萃,眾賓紛聚的熱鬧景象。開宴之時,浮云頂上的天銅鐘長鳴三聲,第一聲敬天地,第二聲問天尊,第三聲賀誕壽。這天銅鐘聲音亢亮,一旦鳴響,群山長應,全天庭皆可聽聞,除非大喜大劫,一般輕易不動,而大喜,如仙君壽宴,便鳴三聲;大劫,如魔族犯上,便鳴五聲。謝靈徵闔目沉思片刻,繼而抬頭望了窗外,碧霄正在上空盤旋,低頭看去,雪竹林覆了薄雪,遠遠望去,白茫茫一片,深不見底。謝靈徵抿了抿唇,忽然縱身一躍,從竹屋窗口跳了出去,完好的左手攀住子母竹竹身,略有些吃力地吊著整個身子。他未施仙術,碧霄亦未曾察覺,只是如此這具尚且帶病的身子便愈發沉重,他的左手按在竹節處,不多時便見了血。謝靈徵咬咬牙,雙膝夾著竹身,令自己一點點往下滑去,他不敢低頭看身下,只怕那蒼茫雪海要將自己吞進去。左足足踝傷口經了這一番磋磨又崩裂開去,他嗅到血腥氣彌漫在空氣中,暗叫不好,果不其然,不過數米他身上的陳傷又開始刺骨的疼,讓他身形不穩。他心道:我可不能摔死在這里。這般想著他動作速度不減,任由斑斑血跡染紅了白袍,硬生生往下挪了百余米,繼而忽地聽聞耳畔傳來一聲鶴唳,只見那碧霄自高空俯沖而下,向自己襲來。“阿碧?!彼鴼?,叫道,“你也要與我不便嗎?”碧霄在他周身徘徊數圈,發出一聲長鳴。謝靈徵勉力笑道:“我是不會回去的,你莫要勸我了?!?/br>碧霄又叫了一聲,拿朱頂去撞他的左手手腕,想讓他墜身,便好背負他回那竹屋去。謝靈徵卻拿右手一擋,只一下,他右腕的傷便裂了開去。他牢牢攀著竹身,不動分毫,倒是碧霄急了,圍著他團團轉了起來,他反而溫言勸導:“你放心,是我自己發瘋,仙君不會怪你的?!?/br>碧霄輕叫一聲。謝靈徵不再搭理它,一點點往下攀去,又攀了逾百米,他身上已處處磨破了皮,只是他喘得厲害,再分不清自己是累還是痛了。額頭上仍有些熱度,腦海間時不時會閃過一片黑,他發覺自己這兩天思及蕭無音的次數少了,倒是開始追憶一些其余的東西,譬如年少時在落花小筑與身量不及他膝蓋的木靈犀比劍,譬如行走天下、懲jian除惡那斷時光,瀟灑恣意間飲過的烈酒、交過的朋友,又譬如把酒談天時一時醉意上頭,與柳腰腰立下的賭約。然而哪怕他不思不念,這些事情的背后卻總有蕭無音的影子——他練劍時從不愿離開蕭無音的視線,他受傷上藥時絕不假他人之手。無論什么奇珍異寶,只消他一開口,蕭無音不惜調動仙令也能讓他如愿,這給了他一種錯覺:仿佛只要他開口,那顆塵封冰下的真心便也會為他所動,因而他曾如此天真而執著地認為自己是走進瀛臺仙君心中的唯一一個凡人,從此便遭了不復之劫難。他有時候亦會想,若是二十年前,謝家村未曾遭到山匪洗劫,他未曾走投無路地躲進那偶經凡間的仙鶴翼下,此時此刻他興許已是個劍客豪士、又或是個風流書生,或許已有家室,又或許尚未動情,無論如何,他都不會誤打誤撞走進一個至今拒他于外的無情界,他尚能生得歡喜,死得痛快,恨得自由,愛得猛烈。思及此,他艱難地眨了眨眼睛,垂著的長睫上落下一滴似淚似汗的水珠。他忽然又不意外地脫了力。攀著竹竿的手一松,他整個人徑直落下,砸落在雪地里,萬幸覆雪的草坪松軟,所距又不遠,他只是擦破了皮,骨骼作痛,未曾丟了性命。碧霄著急地縱身飛下,輕輕地拱他,想把他拱醒,謝靈徵卻只是疲倦地揚了揚嘴唇,未曾睜眼,抬手撫了撫它的頭頂,細聲懇求:“阿碧,我要去浮云頂,可我一動也動不得啦。我求你,背我過去,好不好?”碧霄通靈性,似是猶疑片刻,繼而柔柔地叫了聲,拿喙蹭了蹭他的面頰。“好阿碧,世上只有你尚且憐我?!敝x靈徵低聲道,借著碧霄的力,緩慢地將那沉重的軀殼一點點挪到鶴背上,抱著它的脖頸。碧霄待得他坐穩,便長鳴一聲,騰飛而起,扇動翅翼往浮云頂挪去,同時支起翎羽為謝靈徵擋了寒風。謝靈徵心中感激,卻又暗懷歉意:這鳥兒憐我,我卻又要害瀛臺山丟一次顏面。距離漸近,宴樂之聲便漸響,謝靈徵略覺恍惚,仿佛置身回五年前那場瑤臺宴,只是彼一時好夢正酣,此一刻大夢初醒,他思及自己將行之事,竟與當年截然相反。他拂了拂碧霄翎毛,碧霄高鳴一聲,宴席間驟然靜了片刻,堂上諸賓抬頭見了碧霄,只道瀛臺仙君親自到場,不由面露喜色,紛紛起身下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