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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了他的光。他重新回到了棺材中。新的棺材四四方方,嚴絲合縫。再也不會有光能照進來。永歷五年的二月底京城下了一場飛雪。這一日福寶扶著趙嫣下了榻。即便并非趙嫣所愿,這副破敗的身子在日復一日的苦藥中好起來。趙嫣慘白的唇瓣漸漸有了隱約的紅色,枯草的發絲有了光澤。窗柩外有紛紛揚揚的雪。院落中的小徑被枯枝覆蓋。趙嫣盯著枯枝中顯眼的一樹紅梅,看她濃艷如盛裝的女子般婀娜綻開。福寶替他披上厚氅的時候聽到趙嫣的聲音,“這場大雪幾時停?”福寶嘆息,“雪停后,公子想做什么?”趙嫣搖頭,“我不知道?!?/br>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而活著。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將要死去。太陽落山了。于是黑夜露出來自己猙獰可怖的臉孔。這一場飛雪裹挾著無情的風聲下的凄涼至極。雪停的時候,福寶帶著趙嫣外出散心。趙嫣帶著斗笠,斗笠下的輕紗遮住臉。馬車在酒館中停下來。酒館中的說書人拍著醒木在講述秦王冀北之盟與西征大捷的種種事跡,末句作結,“秦王殿下實在深明大義,老朽佩服之至。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br>有看客喊道,“先生下次講點別的,秦王殿下的英武事跡在坐的哪一位不是熟記于心?”說書人摸著胡子道,“諸位想聽什么?”有人拍桌起哄道,“想聽那佞臣趙嫣是如何在亂墳崗中被野狗吃干凈的?!?/br>堂下之人皆應和,“還有那趙嫣的風流艷史?!?/br>說書人也笑道,“這風流艷史要講的可多了?!?/br>堂下人群笑言,“下次恭候先生?!?/br>趙嫣手指握成拳,冷笑道,“先生知道什么風流艷史?”說書人將案前的話本一攤道,“除了先帝不能講,還有什么不能說?”市井之間不但有話本,甚至有香艷的別冊。皆是杜撰一些子虛烏有之事,將趙嫣塑造成諂媚jian滑,喜好男風的縱欲yin蕩之人。福寶怒道,“你們這般編排一個死人,也不怕有報應?”便有人奇道,“難得見還有人替這位說話,可真是稀罕?!?/br>也有人應聲,“要說報應也是那作惡多端的人有報應,與我等何干系?”若是當年的趙嫣,手中的鞭子早已甩出去。而如今的趙嫣手中沒有鞭子,也沒有權勢。趙嫣被斗笠遮覆住的臉上面無表情。他對福寶道,“走吧?!?/br>離開前還能聽到身后的人群道,“簡直晦氣?!?/br>第一百七十一章福寶擔憂地看著趙嫣。趙嫣并沒有說話。他衣袖下的手指卻握的生緊。這京城處處流言,人人口舌鋒利如刀。他沉淪在無法解脫的痛苦中,神情卻淡漠的好像沒有任何事能動搖他。趙嫣沒有剖開傷口給別人看的習慣。甚至連他自己也不怎么看。潰爛發膿的時候,連根剜掉即可。福寶駕著馬車問趙嫣,“公子,接下來去哪兒?”“去寧王墓?!壁w嫣一字一句道。福寶揮鞭的手微顫,“公子?”趙嫣道,“回了京城,總該見見故人?!?/br>寧王的墓前香火正盛。常有附近的百姓前來掃墓。趙嫣與福寶到的時候已經是夜晚。積雪映著枯枝,月光灑落荒野。趙嫣一步一步走過去,走到寧王的墓前,看著墓前亮起的香火,看著墓前的琳瑯的貢品,看著自己跪立的石雕。他知道寧王墓前有自己的石雕,卻從未親眼見過。如今親眼見了,倒沒有想象中的痛苦。更像面對的羞辱太多,以至于麻木不仁。陰森的夜空下拖長的影子被割裂成一段段扭曲的碎片。他在黑夜中,在墳墓前停住了腳步。石雕的眉眼栩栩如生,面目猙獰而滑稽。他是將要銘刻在青史上的罪人。他殺了賢王。他被風吹日曬,風雪澆筑,早已破損不堪,數十年如一日的償還著莫須有的罪孽。趙嫣的手指落在石雕的眉眼上輕輕撫摸,石雕身上遍布刀刻與劃痕,朱漆剝落,搖搖欲墜卻未倒塌。一只胳膊不知道什么時候掉落下來,凄慘地埋沒進積雪中,石雕旁的白楊如同一只干裂的鬼手,在漆黑的地方裸露白色的傷口。福寶眼中有淚,“公子,咱們回去吧?!?/br>趙嫣眼神恍惚地盯著石雕,就像是照著鏡子。他看著鏡中的自己兩鬢霜白,彎腰屈膝,肩背上披著冰冷的月光。他已經走到了這里,并與鏡中自己空虛的眼睛對視。當年的寧王將死之際問他,“趙大人有幾張臉?”趙嫣沒有回答他。如今他對著自己的另外一張臉道,“趙長寧,你怎么這么可憐?”寒來暑往,你將要在這里跪多少年?雕像靜默無言。趙嫣在寧王的墓前發出了一陣壓抑到極點的笑聲,“寧王殿下,您當年說的沒錯,這天下人都是瞎的?!?/br>寧王如今也許早已投胎入世,想必不會再入皇家。當年的趙嫣對寧王道,“我沒有來生?!?/br>趙嫣的眼中干澀的沒有眼淚。他很少輕易落淚。他只有血可以流。不知過了多久,月色隱沒于云海。趙嫣對著寧王的墓躬身行禮。寧王的墓地是當初他派人所修,而這些已經沒有人記得了。離開的時候,福寶被石雕斷在積雪中的胳臂絆了一下,于是與胳臂裹纏在一起的一角衣擺在積雪中顯露雛形。“這是什么?”福寶撿起,猶疑問道。趙嫣伸手接過那件早已破損襤褸看不出形狀的外衫,這外衫原來應該是被披在雕像身上。趙長寧,還有什么人會在這樣的地方為你遮風擋雨?外衫中有一枚沾滿塵灰的玉佩掉落而出,趙嫣在冰冷的雪中撿起,細眼瞧過去,手指微顫。渺遠的記憶浮上心頭。那還是趙嫣在陸家的時候。陸驚瀾的生辰。趙嫣諸事繁忙并未來得及為他準備賀禮,陸驚瀾便笑著用青玉劍的劍尖在趙嫣的腰間挑走了一枚玉佩。那劍尖不只挑走了趙嫣的玉佩,還劃開了趙嫣緊緊束縛纖細腰身的衣帶。衣襟從上到下半敞而開,半截胸膛裸露在空氣中,雙肩落滿桃花花瓣,趙嫣攏住衣衫惱羞成怒。陸驚瀾挑眉笑道,“你未曾給我備下生辰禮,我便自己來拿?!?/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