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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真的累了,這一覺睡得很沉,甚至連夢都沒有做。當唐蘅再次睜開眼的時候,窗外天空已經黑透了,房間里也是黑的,唯有空調亮著一枚小小的綠燈。唐蘅恍惚了幾秒,才反應過來自己身在何處。他竟然沒有被手機的振動吵醒?抓過手機摁了一下,毫無反應,才知道已經關機了。唐蘅給手機充上電,開機,21點32分,他一口氣睡了近五個小時,成功錯過晚餐。手機開始不停地振動,一條接一條消息彈出來。下午五點過,徐主任在群里說:同學們辛苦了,晚飯一定要多吃點??!晚上七點過,孫繼豪發來微信:師弟去吃飯不?二十分鐘后,他又發來一條:好吧,餐廳已經沒得吃了……八點二十七分,李月馳回復了他的消息,只有兩個字:好的唐蘅攥著手機,發現自己并不餓,不但不餓,甚至有些反胃的感覺,頭也暈,可能是睡得太久了。正準備打開窗戶透透氣,手機又振了一下。Zita:唐老師晚上好……我是陸美寧,社會學院大四學生,今天跟孫老師他們在半溪村調研……您現在方便嗎?唐蘅:怎么了?Zita:您能不能出來一下?我在四樓的露臺。唐蘅:稍等。Zita:拜托您自己來,別告訴別人。酒店四樓是一個觀光露臺,唐蘅推門進去,看見兩個學生坐在一處,女生正在打電話,語速很快地講著粵語,男生皺著眉頭坐在旁邊。唐蘅心想,原來是他們兩個。這男生正是早上拜托孫繼豪把自己和阿寧分到同組的那個,而這女生——原來阿寧的名字叫陸美寧。“唐老師?!卑帓斓綦娫?,咬著自己的嘴唇。唐蘅在他們對面坐下,“怎么了?”“我……我們有一件事……”她囁嚅著,“這件事……”“哎,老師,我來說吧,”男生拍拍阿寧的手背,低聲道,“這件事我倆實在拿不準,只能問您了?!?/br>“嗯?!?/br>“就是,今天我們走訪的時候……有個婆婆說,我們去之前,村里把幾個人送走了。一個打工的時候受傷,小腿沒了;一個盲人;一個吸過毒;還有一個,智力有問題。我們和孫老師說了這件事,孫老師說他和村長核實了,是那個婆婆胡說的……可我們兩個覺得,那個婆婆她,她不像胡說啊?!?/br>“我們還把婆婆的話錄了音……”阿寧遞給唐蘅一只耳機,輕聲問,“您聽一聽?”唐蘅戴上耳機,冷靜地說:“你播放吧?!彼m然意外,但也并不是那么意外,類似的事情已經聽徐主任提過了。村里的干部不愿讓他們見到某些人——殘疾人、重病病人之類的弱勢群體。但其實他們主要考察的是設施建設和人均收入,弱勢群體根本不在考察之列。然而,村里干部不懂這些道理,只想把“不好的”都藏起來。耳機里傳來老人的聲音,口音很重的當地話:“打工噻,腿打斷了,一直閑在屋頭……還有龔家的姑娘,眼睛看不到……啊,還有李家老二,李家最造孽,大的那個嘛蹲了監獄,小的又是個傻子……”肺是很重要的器官唐蘅走出電梯,恰好撞見一個人,正是酒店的齊經理。他大概已經下班了,不像平時一身西裝,只是穿著普通的風衣牛仔褲。見了唐蘅,倒是一如既往的熱情:“唐老師您剛忙完???辛苦了,辛苦了!”“你來找孫老師?”“是啊,他說屋里空調有問題,我來給他看看?!?/br>“我也找他?!碧妻空f。齊經理敲門,很快門就開了。孫繼豪裹著酒店的浴衣,說話有點哆嗦:“小齊你快來看看這怎么回事!我開二十六度凍成這樣——師弟!你屋空調也壞了?!”“沒有,”唐蘅望著孫繼豪的臉,“師兄,我有點事情和你說,方便嗎?”“沒問題啊,那小齊你在這看著,”孫繼豪回房拿了房卡,又在浴衣外面裹上一件外套,“走吧師弟,咱倆去外面說?!?/br>又是四樓的露臺,唐蘅問:“師兄,今天的數據傳完了嗎?”他們走訪時采取問卷調查的方式,每天晚上都要把收集到的問卷上傳到系統里。“傳完了。你是倒頭就睡——我足足弄了兩個小時,這酒店的wifi不行?!?/br>“有什么問題嗎?”“村里沒問題,就是那個村長,”孫繼豪朝門口瞥一眼,壓低聲音,“今天中午你還沒回來的時候,那村長想給我送禮呢?!?/br>“送什么?”“羊肝菌,說是他們那特產——”“你發現沒有,”唐蘅打斷他,“那個村子里沒有殘疾人和重病病人?!?/br>孫繼豪愣怔片刻,隨即笑了:“是不是陸美寧他們和你說的?兩個孩子還挺有責任心的?!?/br>“有村民反應,我們去之前,村干部送走了幾個人?!?/br>“唉,我和孩子們不好解釋那么多,”孫繼豪拍拍唐蘅的肩膀,“那個老太太呀,她兒子是前一任村長,你懂吧?那她肯定和駐村干部過不去啊,有事沒事就找點茬。我去她家看了的,老太太腦子有點糊涂了?!?/br>“……她說李月馳的弟弟有精神問題?!?/br>“那你問問小李不就得了,”孫繼豪表情有些茫然,“你倆不是老同學嗎?”去他媽的老同學。深夜十點半,唐蘅捏著一只點燃的煙,竭力克制把手機砸出去的沖動。他已經給李月馳發去五次微信通話請求,永遠無人接聽。這就是老同學嗎?他甚至沒有李月馳的手機號碼,他找不到他,明明他知道他也在石江,可他就是找不到他。每一條信息,每一通語音,都像被拋進無邊無際的黑暗。這情形上一次出現在五年前,唐蘅到英國讀碩士,在某一個明亮的夏天的傍晚,他開始失控般撥打李月馳的號碼。那時候李月馳已經入獄,而他無論如何也想不起這件事。他給他發微信,發短信,QQ留言,他說你在嗎,在嗎,李月馳?不要不理我我現在就回來,機票買好了,明天中午飛上海希望不要晚點——李月馳,你在嗎。后來又發生過什么,想不起來了。記憶好像被憑空抹去一段,恢復理智時,他躺在安靜的病房里,窗外是倫敦的夜空。唐蘅反復默念孫繼豪的話。孫繼豪說,不回微信???那正常,村里沒有wifi嘛……農村都是很早就睡的,估計他睡著了沒看手機……師弟,明天你當面問他唄。況且六年前他也從未聽李月馳提過弟弟的事,那時李月馳給家里打電話,偶爾問一句“我弟在學校怎么樣”——這完全不像是問一個有精神問題的弟弟,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