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管家在門口候著，舉著一把油紙傘幫臧纓擋雨，才一會兒，已經濕了半個身子。

“管家你撐著吧，反正我到最后還是要弄濕的?！?/br>
“大人?！?/br>
轎夫等在門口，身上披了蓑衣，雨珠不停從他們的蓑衣上滾過，摔在地上。

臧纓的眼睛仿佛被雨水黏住了，睜不開，看不清。這幾個轎夫好像時平常那幾個送他去宮里的，可是又覺得不是。

“去宮里?！?/br>
臧纓一貓腰進了轎子，身上已經沒有一塊干的地方。平?？偸菫t灑飄逸的袖子，今日似乎成了撈雨水的兜，臧纓從大袖子中擠出好些雨水來。

去皇宮還需要些時候，適應了打濕的衣服貼在身上的溫度，臧纓竟覺得有些熱。

他閉起眼睛算起帳來。

國庫盈余幾何，大米面粉還有多少石，未服徭役的還有多少人次。

轎子晃晃悠悠不知走了多久，突然停下了。

“臧大人?！?/br>
雨聲伴著人聲，臧纓聽得不太真切。

這么快就到了？

臧纓掀起轎簾，看看四周，離安余門還有很長的一段路。

“怎么回事？”

“大人，前面不讓轎子過，讓小的背您過去吧?！?/br>
臧纓終于看清了這個說話轎夫的長相，就是之前臧纓讓他幫忙把絨花送到臧府的人。

秦九的人？

“不用了，這里離得不遠，我自己過去就可以?！?/br>
“勞煩幾位去雙鯉巷報個信，不然我家里會有人擔心?！?/br>
“大人?！蹦侨私凶￡袄t，將自己身上的蓑衣脫下給了臧纓，“大人穿上這個，多多少少會好些?！?/br>
“多謝?！标袄t拱手作揖后，接過了那件蓑衣。雖然臧纓身上已經全部淋濕，一身墨黑的朝服被打濕后，顏色越發深了。這夜色般的衣裳，襯得臧纓皮膚發白，像是臘月雪冰山蓮。

前路坦蕩，路上連個水坑都沒有，青石板的路一直延伸到安余門。

蓑衣還帶著微微的熱度。這蓑衣一上身，突如其來的溫暖就讓這個已經短暫適應寒冷的身體屈服，身上所有的寒氣都跑了出來。

沒過多久這小小的溫暖消耗殆盡，臧纓的身體比之前還要冷。

早知道不要穿了。

不能陪著走到最后的溫暖，不要也罷。

耳邊隱隱約約響起馬蹄，一輛馬車破雨而來，穩穩當當挺在他的身邊。

王渡之的馬車。

上面王家的族徽太明顯了。

“上車?！蓖醵芍穆曇舯挥曷暃_得支離破碎。

車夫放下車凳，臧纓踩上車凳，鉆進了馬車。

“你穿著蓑衣怎么渾身都濕了？”

王渡之見到臧纓這狼狽樣，立馬遞過去一條汗巾。

“快擦擦?！?/br>
臧纓褪了蓑衣，草草擦干弄濕的頭發，問道：“江州的災情怎么樣了？”

“大水沖毀河堤的時候正好是晚上，沿岸的村民幾乎沒有活下來的。江州九縣，此次災害最嚴重的正好是那個盛產蘋果的山安縣，房子都沒了?！?/br>
“蘋果是要漲了?！蓖醵芍f道，這話聲音小，可臧纓還是聽見了。

“蘋果要不要漲我是不管的，我們的陛下的脾氣估計一時半會兒消不了?！标袄t把那汗巾蓋在了臉上，聲音有點悶。

“我這有幾套換洗的衣服，你先換上，不然一會兒要著涼，你這紙糊一樣的身體怎么受的住這么大的雨?！?/br>
臧纓轉了頭，透過汗巾看見王渡之慣穿的月白錦袍，擺擺手。

王渡之添了一句：“干凈的?！?/br>
臧纓啞聲道：“不了，今日來接我的是秦九的人，把我扔到半道上了?！?/br>
“待會兒還要濕的?！?/br>
“臧纓?！蓖醵芍话炎プ￡袄t的手，那手素白，摸著卻都是硌人的骨頭。

“你發熱了?！?/br>
“那么多人死了，我就是發熱而已?！标袄t抽回自己的手，“我死了也是活該?！?/br>
“胡說八道什么?！毖援?，王渡之上手就扒臧纓的衣服，那人卻異常的乖巧，等他脫完了外衣才覺得有些不對勁，揭開臧纓臉上的汗巾，一張臉被蒸得通紅。

王渡之輕輕拍了拍臧纓的臉，喚著他的名字，“臧纓，臧纓?！?/br>
“到了嗎？”他坐直了身子，把里衣也脫了，“渡之你倒是幫人幫到底啊?！弊约菏帜_麻利地換上衣服。

要不是臧纓臉上不自然的紅暈，王渡之會覺得他這個好朋友一如往常。

“這江州的河堤不是秦九剛登上皇位的時候修過嗎，那時候國庫撥出了三十五萬兩白銀，工匠門耗時九月余，工部都是有記錄在案的?！?/br>
“沒有三十五萬兩?！?/br>
坐在臧纓對面的王渡之聽到這話，鳳眼瞇了瞇，上上下下打量著臧纓，從頭到腳把臧纓看了一遍。

“多少？”

“十五萬?！?/br>
王渡之一屁股坐到了對面，“臧纓你行啊，不聲不響的。難怪我和你商量溫山河道的事你總是興致缺缺，原來是看不上啊?！彼鲇窒肫痍袄t細瘦的手腕，笑道：“那你怎么不給你自己買點好吃的，你看你瘦的?！?/br>
臧纓半躺著，“這二十萬兩吃下去我得胖成什么樣？”

“那就怪了，要說你臧纓，旁的人不清楚你，我還不清楚？你穿衣吃飯都不講究。就算是費錢的府邸，也是在那個小破巷，你把錢花哪兒去了？”

臧纓聞言，突然笑出聲來，“自然是花在刀刃上了?！?/br>
“你比較費錢的也就是養小花兒了，這二十萬兩難不成是給她做嫁妝的？我可得好好算算我這有沒有適齡的族人，這肥水不流外人田呀?！?/br>
“小花兒有朝一日出嫁，這嫁妝可不僅僅二十萬兩?！?/br>
臧纓掀了簾子，隱隱約約看見安余門的匾額。

“停一停?！?/br>
王渡之一把攥住臧纓的手，“干什么，這么大的雨?！?/br>
“小皇帝在生氣，總要讓他看看我狼狽的樣子，這樣他才好消消氣?！?/br>
“臧纓，三年了，你我都知道秦九不適合這個帝位，我已經派人去尋.....”

“他坐在龍椅上一天，就是一天的皇帝?！?/br>
王渡之到了勤政殿，秦嘯坐在他那張花梨木椅子上，身邊站了好些人。工部的孫大人，戶部的徐大人，還有江州的地方官若干。王渡之本是不識江州官員的，只是其中有一個方制他使認得的。這方制他不僅認得，兩人還頗有淵源。當年方制和王渡之是政敵，王渡之自然想要把方制弄死一了百了，可是這方家勢力盤根錯節，方制動不得，加上方家女兒進宮了，還頗得恩寵。王渡之再三權衡，把他外放到江州當了個山安縣縣令。

本以為這一輩子除了除夕夜的皇家宴席上能打個照面就再也不會碰面，誰知道竟然在勤政殿相遇。

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