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捐肝手術定在一周后。那是個陰天,外面黑云密布,空氣濕得發膩。一身病號服的凌意坐在病床上,雙手抱膝望著窗外,遠山被厚厚的烏云遮得只剩一個尖頂。前一天晚上他跟親生父親吳仕千又見了一面?;盍硕畮啄?,父子倆見面的次數幾乎全集中在這周,當然不是因為吳仕千突然想起他這個兒子了。是因為這顆肝。他伸手摸了摸上腹。從小誰也沒瞞他,自懂事起他就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另有其人,只是不知道是誰,還以為早就死了。長到22歲,有一天突然被人告知他爸不僅活著,活得好好的,而且還活得有滋有味、有權有勢,是高高在上的一市之長,雖然是副的。起初他倒的確開心了幾天,幻想終于有個人能把自己從火坑里救出來。后來卻發現,根本不是他想的那樣。吳仕千拋妻棄子在先,另攀高枝在后,如今不僅沒有要認回他的意思,反而想從他身上割一半肝走,治好自己肝硬化的病。生活真夠諷刺。明明只剩這副身軀尚算健全,卻還有人想榨他的油、喝他的血,把他一身骨頭剔下來當柴燒。更諷刺的是這些人占據著輿論的制高點,你不接受盤剝,就戳著你的脊梁骨罵你不孝,你提出等價交換,就指著你的鼻子罵你利欲熏心。都說血濃于水,救親生父親應當義不容辭,可他被欺負被侮辱的時候,所謂的父親又在哪里?對吳仕千而言凌意根本不算骨rou,充其量只是知青插隊時犯的一個錯誤而已,一個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誤。用吳仕千的話說,凌素慧才是造成這個局面的根源,不讓她生她偏要生,早早流掉不就好了!沒多久,有人來推凌意進手術室。畢竟才二十出頭,沒經過什么生死大事,他緊張得嘴唇發白。“你家人呢?手術后誰照顧你?!弊o士問。“就我自己?!彼豢隙嗾f。這趟是瞞著他媽凌素慧來的,目的就是為了拿錢出國,開始真正的新生活。當天下午厲醒川刻意晚來,到的時候手術已經開始。繼父的病房沒人,只有床上擱著一套衣服。剛要走,護士進來撞見了他,“隔壁二號床的病人你認得的對吧,來,他的東西交給你?!?/br>一個透明無菌袋,袋底有件金屬物。厲醒川用食指和中指夾住袋口,視線移至袋底。“是個臍環,從他身上取下來的?!?/br>“現在打臍環的越來越多了,差不多每周都能遇上。不過我是覺得……”護士閑聊未停,厲醒川眼前浮現那張白凈清秀滿是雨水的臉,瘦得比書寬不了多少的腰。他把袋子拿起來看了一眼,然后收進外套。當天晚上,麻藥過勁的凌意疼得睡不著,連翻身都做不到。病房里只開了一盞小燈,傷口刀割一樣,他輕微呻吟,一額頭的汗。不知道幾點鐘時,進來一個高大的身影。“你的東西,自己保管?!眳栃汛▽⒀b臍環的袋子丟在枕頭邊。正要走,一只手卻輕輕將他袖子拉住。“等等……幫我叫一下護士……”聲音聽來很虛弱。他低頭看了眼袖子上的手,面無表情地按下了呼喚鈴。不出一分鐘護士就趕了過來,問:“怎么了,哪兒不舒服?”凌意囁嚅著說不出口。身經百戰的護士笑著湊近,聽到一半就說:“想排尿排不出來是吧,等著,我幫你想辦法?!?/br>頭頂的白熾燈倏然亮起,厲醒川微微抬眸,看見病床上那張白得發灰的臉。凌意眼皮上都掛滿冷汗,絞著唇沒說話,不知道忍了多久了。很快護士就端來熱水,把熱毛巾擰干后敷到他下腹。掀開被子,厚厚的紗布遮擋住血腥的傷口,凌意臉色白了又紅紅了又白,喉嚨間壓抑地倒吸氣。“你過來,”護士招呼一旁的厲醒川,“幫他按著毛巾,我給他按摩一下?!?/br>房中死寂。“過來啊?!弊o士責備,“你們不是同學嗎,這點忙都不能幫?”厲醒川終于走過去,臉色相當難看。“來,按著這兒,輕點兒?!?/br>赤條條的下半身就這樣裸露著,再沒有比這更清楚的。一只大手隔著毛巾按住他下腹,五官朝向白墻。漸漸的凌意被按得劇痛,額頭豆大的冷汗簌簌下落,左手不由自主地握住了歇在床邊的右手手腕。厲醒川皺了皺眉,沒把手抽出來。不知是緊張還是怎么,半晌一滴尿也沒出來。護士皺眉打趣:“你這是頑疾啊?!庇挚聪蚺赃呏回暙I了兩只手的厲醒川,“會吹口哨嗎?”“不會?!眳栃汛ㄕZ氣冷硬,慍意明顯,似乎下一刻就要起身走人。“這么大的小伙子怎么連口哨都不會吹?!?/br>厲醒川眉頭一緊,抽開被凌意攥著的手,拿出手機直接外放吹口哨的聲音。“夠不夠響?!彼吐曋S刺,“不夠我再接個音箱?!?/br>“……”護士嗔怪地剜他一眼。凌意眼睛一紅,扭過頭不再言語,沒多久卻被小腹上的手摁得生疼。為了不出聲,他緊咬牙關,上齒與下齒磕出輕微的聲響。片刻后,后腦卻被人推了推。艱難地轉過頭去,只見厲醒川淡漠地看著他,“疼就喊?!?/br>凌意雙唇緊抿成一條線,硬是沒再發出一個音節。長久的折磨過后,夜漸漸深了。護士走的時候關了燈也關了門,厲醒川出去洗手,脫下的外套隨手扔在椅子上。凌意渾身像從剛從水里撈出來,后頸一片濡濕。不多時,厲醒川回來拿外套,穿衣服時聽見側蜷在病床上的人低聲道:“今晚謝謝了?!?/br>他拉上拉鏈,沒理。“小時候我見過你?!绷枰馐菹鞯谋惩钩黾构堑男螤?,“七歲的時候,當時你沒看見我,我記得你騎一個深藍色的變速車?!?/br>那次是凌母帶凌意來的,母子倆在舊黨校門口守了一天,最后尾隨吳仕千回到近在咫尺的小區,見到了跟他匯合的厲微母子。彼時的凌意并不完全懂得這些事,只記得那天等得腿都酸了,肚子餓得咕咕叫,mama卻始終不肯走。那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