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卷一昨日時光☆、1相遇魏蕾遇見黎舒的時候,是二十歲的夏末,她背著吉他、從上海坐火車回到北京念書的那個晚上。那時候她很得意,又能離開處處受拘束的家,回到自由自在的日子。到了半夜,火車那好像催眠曲一樣的單調枯燥的況且況且聲不斷,也不能讓她睡著,於是她絕定爬起來臭美,把海藻一樣的黑發放到肩上,到洗手間化了個極濃的妝。“嗯,相當不錯!大美人!”她瞇起化了煙熏妝的熊貓眼,樂呵呵的拍了拍臉頰,感到心滿意足:青春張揚,就算長得不是頂美,也一樣可以肆無忌憚的漂亮,雖然現下無人欣賞。過足了癮,魏蕾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卻又舍不得睡,便/>出煙到車廂連接處抽。那時候京滬鐵路只有快車,跑上一整夜還多才能夠到。車廂里也就軟臥的條件好點,其它的地方都是又舊又臟。尤其車廂連接處,銹跡斑斑的鐵皮煙缸也不知用了多少年,搖搖晃晃的掛在墻上,而人字鋼的地面上敷著層黑泥,滿地都是煙。卻沒想到,她在這樣骯臟逼仄、帶了異味兒的空間內,看到一個真正的美人。說是美人并不準確,因那是個男孩。他看起來和魏蕾差不多大,都是青春逼人的時候,不過他比魏蕾安靜多了,只站在那里,額頭微微靠在玻璃上,望著窗外無盡的夜色發呆。身上的白襯衫和他那張白皙的臉,像是能發光,同樣白皙的修長手指則正叩在玻璃上,漫不經心的敲。哦喲喂──魏蕾忍不住在心中吹了個口哨,湊到玻璃前笑瞇瞇的搭訕,“嗨,帥哥,看啥呢?”黎舒嚇了一跳,他正專心的盯著玻璃,冷不防旁邊又多了張臉,還是張能媲美聊齋女鬼的臉──他梗著脖子轉頭面無表情的答:“沒、看、什、麼!”“是嗎?”魏蕾眨眨眼,瞟了眼窗外,“我知道了!你在看你自己對吧?嘖嘖,真臭美?!?/br>黎舒哭笑不得,這算什麼,被調戲了?他微微一笑,低下頭不再說話,手指繼續在玻璃上習慣x"/>的敲。“??!”看到他的笑,魏蕾夸張的叫了聲,“你笑起來真好看!”說完又十分自來熟的遞了支煙給他,喏,來一只?男孩有點猶豫,還是伸手接了,“謝謝?!?/br>他沒抽過煙,一次都沒有。皺著眉頭、就著女孩手里的煙點了,食指和中指微微有些抖。他小心的吸了一口,煙猛的竄進嗓子眼,立刻一口噴出,咳了起來。哈哈哈哈??!魏蕾毫不客氣的大笑,男孩有些惱,壓住了嗓子又試了一口,然後抬眼不服氣的瞪她。“好啦好啦!我不笑了!”魏蕾趕緊投降,二話不說幫他把煙掐了,往車廂壁上掛的破煙缸里一扔,問:“同學你到哪兒?北京嗎?我也在北京念書,你哪個學校的?”男孩搖搖頭,“我去北京,不念書?!?/br>魏蕾再次看了看他,白襯衫牛仔褲,帆布鞋和雙肩包,不是學生,有人信麼?“啊,你畢業了?一個人?去玩兒?”他再次搖搖頭,慢慢的說,“沒有,不念書了,不是去玩兒?!?/br>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啞,又很倦,眼睛低垂著,整個人都顯得萎靡。魏蕾一時也不知說什麼才好,猜想這個好看的男孩可能出什麼事了,再開口時便放軟了音調:“噯,怎麼了?你在北京有親戚朋友嗎?該不會是去做北漂吧?”黎舒抬起頭,魏蕾聲音里單純而真誠的關切打動了他,“謝謝,沒什麼事,我……我有朋友?!?/br>“是嗎……那就好?!蔽豪偃粲兴嫉狞c點頭,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好站在男孩身邊默默的抽了兩支煙,算是陪他。她又幾次開口問他到底出什麼事,說即使她幫不上忙,聽聽也是好的。他依然只是搖頭,望向窗外的眼睛慢慢變得微紅:“謝謝你,我沒事?!?/br>魏蕾的手指c"/>進發間,有些郁悶的撓了撓,接著她拍了把他的肩:“你等等!別走開,我馬上回來!”說完跑回車廂,拿了張紙條給他:“收著!你明了他幾次,要他來本就是看中他長得惹眼,在人群中誰都愿意多看,誰知他這麼放不開,完兩人跳回舞臺,鄭鳴海抄起吉他舉到頭頂,手指按在弦上一通猛撥,空氣立刻被點燃。黎舒看到周圍的人幾乎全都站了起來,他們都朝他身邊涌,在他身邊鼓掌尖叫,隨著節奏又唱又跳。燈光也變得激烈,紅的黃的紫的藍的,晃得人頭暈目眩。黎舒從來沒有經歷過這麼熱烈瘋狂的場面,一時間只得在人群中手足無措的站著,目光緊緊盯著眼前高大帥氣的青年,心臟砰砰砰的跳個不停,連指尖都跟著發熱──短短十幾分鍾,他居然出了一身的汗。這種渾身灼熱、腦袋當機的感覺,讓黎舒完全忘記自己來這里的目的,他們唱完了歌,下來拉住他,他就呆呆的隨著他們跑出去,然後隨他們坐到街邊的烤串攤上。他抬起頭,炫麗的燈光沒有了,那男人還在,他站在烤串攤前,腦袋上頂著一個大大的“串”字,橙色小燈泡做的,還會一閃一閃。魏蕾坐在他身邊,拿塑料杯給他倒了滿滿一杯啤酒:“喝!罰你的!”“叫你來找我你今那完她急急忙忙的爬起來,去衛生間把衣服換了,背起包就往門外走──整個過程如風卷殘云,看得床上的兩人一愣一愣。“哦??!小舒??!”臨走前她總算想起黎舒,“你別走??!我中午就回來!等我!”“!──??!”大小姐把門一關,留下兩個年輕男人,面面相覷。魏蕾一走,鄭鳴海覺得有點尷尬,他想對黎舒好,可終究沒法像魏蕾那麼熱情自然,愣了一會兒起身跨下床:“你餓了沒?我弄點吃的?!?/br>“不用麻煩了我這就走……”黎舒意識到原來昨晚是三個人躺一張床上睡的,立刻渾身說不出的別扭,只想趕緊走,又因下面只穿了底褲,不大好意思起來。鄭鳴海沒同意:“過了中午再說!”說完他翻出條沙灘褲給黎舒,“先湊合穿著!”黎舒接了他的褲子穿了,站起來腰大得直往下掉,褲腳遮到小腿,上身又穿著過大的黑t,只露出一段雪白的脖子和略顯纖細的四肢,整個人像個大號的布袋娃娃一樣可愛。鄭鳴海微笑著對他說:“瞧你瘦的!給哥多吃點!”心中卻泛起一陣他也不懂的柔軟。年輕的時候,不管是對人好還是接受別人的好,都來得坦蕩自然,沒那麼多計較,只要眼前這人自己喜歡。鄭鳴海和魏蕾,就是單純的喜歡黎舒,一見他就喜歡,不需要任何理由,然後想幫他,想對他好。他倆見黎舒住在嘈雜y"/>暗、只有幾平的地下室單間,二話不說把他人和東西通通打包,一起弄到鄭鳴海租的地方。這里雖然也只是半地下室,但好歹干凈,有窗,有獨立衛浴,能做點簡單的飯菜,還有早上一小會兒的陽光。當然最重要的,還是足夠大。鄭鳴海倒不是很窮,他在念研一,家境不差,樂隊也有些收入,但他把大部分的錢都扔在了音樂上,房間里堆滿了cd,還有一套專業音響和好幾把吉他。他也不是,鄭鳴海詫異原來他對五線譜也這麼熟的,就問他是不是學過音樂。黎舒想了想,只輕飄飄的說了句:“我小時候學過一段時間鋼琴罷了?!?/br>這話鄭鳴海不是太信的,但黎舒不愿意說,他也就不多問,一心一意的教起他來。說來唱搖滾在外人眼里好像不是那麼難的事,只要嗓子不太差,誰都能吼上那麼一嗓子。其實不然,好的搖滾歌手,對現場的要求特別的高,要放得開還要收得住,音域要廣,最要緊的還是一定要有力量,打動人心的力量。可就連這一點,黎舒也是不缺的。鄭鳴海要他學快歌,找特別節奏特別激烈的歌給他唱,他也能很快學會,他不出的難受。鄭鳴海拉他在背風處坐了,遞給他一瓶水,然後自己/>出煙來抽。“咱們歇兒會?!?/br>說是歇會兒,抽完煙鄭鳴海就坐不住了。這野長城他從小就愛來爬,這點運動量,還不跟玩兒似的。他拿過黎舒手上的礦泉水,咕嚕咕嚕喝掉大半,然後在黎舒面前竄來竄去,伸著長腿到處亂踢:“嘿!黎舒!要是哪不出話,一只腳歪在一邊,動都動不了。鄭鳴海拉開他的褲管一看,整個左腳腳踝都腫了!他只好又背著他,兩人慢慢挪回村里,再蹭蹭蹭騎著摩托趕回北京。回到家兩人都是饑腸轆轆狼狽不堪,魏蕾正在等他們,一看他倆跟逃難似的,嚇了一跳,趕緊幫他們煮了面,然後劈里啪啦的好一頓數落。兩個男人在她面前,一人捧著個大碗縮著脖子喝面條,頭也不敢抬。“你們真是!多大的人了!還把自己弄成這樣??!”“沒事啦……摔了一跤而已,”鄭鳴海填飽了肚子,心滿意足的躺倒打嗝,“我把小舒背回來的!沒虧待他!”“哎喲!腫這麼厲害!”魏蕾張羅著給兩人擦藥,結果黎舒的褲管一掀開,白皙的足踝腫得發亮,魏蕾眼都急紅了,一腳給鄭鳴海踢過去:“這還叫沒事?!都怪你??!”鄭鳴海不敢回嘴,看著也是默默心疼,黎舒倒是一臉不在乎:“沒事!明:“我後半夜才回來的,也不見得冷?!?/br>見他傻呼呼的樣子,鄭鳴海摟過他的肩膀,使勁抱了一把:”哥對不住你,明。鄭鳴海見他額頭都捂出一層薄汗,抬手替他擦了,就說:“我不來你老要躲著我們?!?/br>“黎舒,我想和你一起唱歌,不只是說說?!?/br>黎舒坐在鄭鳴海身邊,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不是你們的錯,是我好像有點喜歡你?黎舒說不出口,他不是一個善於表達的人。他看見鄭鳴海皺著眉抽煙,自己喉嚨也在癢。他把毛絨絨的熊爪伸到鄭鳴海面前,晃了晃問他要煙,鄭鳴海笑著一把拍掉他的手:“破孩子!”然後他把自己嘴里的煙捏到黎舒唇邊:“喏?!?/br>☆、6靠近黎舒抿了抿雙唇,小心的就著鄭鳴海的手抽了一口,有那麼一秒鍾,唇瓣接觸到鄭鳴海干燥溫暖的指腹上,甜得好像在接吻一樣。鄭鳴海拿回煙,又狠吸兩口,然後滅了煙頭,站起來幫黎舒整理被頭套壓得亂七八糟的頭發。他有很多哥們兒和女友,卻沒有一個像黎舒這樣,會讓他像對待孩子一樣待他。“我喜歡唱歌,”黎舒抬起頭,咬著雙唇對鄭鳴海講:“我只是有點害怕……”“傻瓜,怕什麼!”鄭鳴海的手還c"/>在黎舒的發間,半了聲謝謝,有些不好意思,他才來沒多久,而且已經很感激他的收留,怎好再要紅包?意外的是,信封里面除了幾百塊錢,還有一張火車票,北京到蘇州,他的家。“這……”“黎舒,不管你有:“在的?!?/br>他再次抬起手,咚咚咚又是三下,接著一陣猛叩:“媽!媽!我是黎舒,我是小舒!媽??!”依舊是沈默。黎舒與母親多年來都住在這棟老式職工樓里,一條長廊兩邊都是門,有些風吹草動所有人都知道。黎舒沒能敲開的那扇,先驚了隔壁鄰居,從小就認識的大嬸探出頭,神色復雜的看著他,黎舒剛想跟她打招呼,砰的一聲,趕緊關上。黎舒深吸口氣,母親一定什麼都知道了,毫無疑問。他來的路上,心底還是存了那麼一丁點小小的希望,她還不知道,他還有機會解釋,可惜這只是他的:“她都不要了,我還要來干嘛?”鄭鳴海動動嘴唇,再也說不出話,他張開雙臂,把黎舒攬到懷里:”好,不要了,不要就不要,我們走?!?/br>說完這話,鄭鳴海就拉著黎舒去了火車站,兩人一路小跑,一身都是汗。他們也沒有票,鄭鳴海拽著黎舒的手腕,找了黃牛先混上車,然後擠在車廂的鏈接處。那里又小又臟,而且透風,但春節人實在太多,到處都擠滿了人。鄭鳴海費了半才感覺過來,然後就是止不住的哽咽。“我媽老了,她好像……好像突然就老了……”黎舒在哭,完全無法控制自己:“都是我的錯,是不是,她不要我了,都是我的錯?!?/br>淚水從他漂亮的眼睛里不斷滑落,鼻尖通紅,修長的手指抓著自己發:“都怪我……都是我的錯!”“喲……大過年的哭啥呢……”鄭鳴海還沒說話,旁邊已經有人在嘀咕,好些好奇的目光,都盯到他們這個角落。鄭鳴海覺得窩火,他脫了自己的外套,罩到黎舒頭上,把他整個頭部都裹了攬到懷里,沖那些人吼:“看什麼看!沒看過人傷心?。?!”“鳴海,鳴?!?/br>黎舒縮在黑暗中,小聲的喚他,鼻尖全是他的體溫和味道,溫暖得讓人都忘了哭。他聽到鄭鳴海在大聲的與人爭吵,原本抱著他的手臂也松開了,像是要站起來跟人打架,黎舒趕緊拉住他:“別!”鄭鳴海不是那種無理取鬧的人,脾氣也沒壞到一言不合就要動手,只是黎舒的眼淚,讓他渾身的血都在燒,恨不得把欺負黎舒的人都狠狠的揍一頓,管他是誰!“鳴海!鳴海!”黎舒依舊躲在他的外套里,他伸出雙臂撲在他身上,拉著他不讓他走,臉卻依然埋著,不肯讓任何人看到他現在,脆弱不堪的樣子。“黎舒……”鄭鳴海轉過身,連人帶衣服一起裹到自己懷里,用笨拙的方式不斷的拍著黎舒的背:“小舒別哭,別哭了,別哭?!?/br>鄭鳴海只知道自己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卻沒去多想是為什麼──多年後他回想起那個夜晚,他倆離得最近的那個時候,才終於想明白他該怎麼辦,他該在那個時候就把他的臉捧起來,吻他的眼淚,還有雙唇。如果那樣,他與黎舒就可以在他們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里相愛,說不定就可以從此以後,相伴一生。黎舒撲在鄭鳴海懷里,昏天黑地的哭,周圍的嘈雜都已遠去,只能聽到他自己的抽泣與鄭鳴海的心跳聲。他感到他的a"/>膛因憤怒與心疼,隨著他急促的呼吸劇烈起伏,他拍在他背上的那只手,張惶失措而又無限溫柔。他知道自己完了,徹底的失去鋼琴和母親,學校和家,堅持了十幾年的夢想,然後徹底的愛上這個抱著他的男人。他完了,已經錯了一次,還不知悔改,可他又有什麼辦法?他也曾經以為他再也不會愛人、信人,也曾經試圖疏遠,但事到如今,他已完全無法控制,只覺得一顆心漲得快爆炸,滿滿的都是感情。他在黑暗中把鄭鳴海的衣服抓得死緊,手指都捏得發疼,就好像這樣抓著抱著,他們就是一對戀人。黎舒哭得累了,在鄭鳴海懷里昏昏沈沈的睡去。半夜被夢驚醒,發現鄭鳴海依然把他摟在懷里。他也已經睡熟,頭靠在墻上,歪向一邊,兩條長腿伸也伸不直,委屈的盤在地上。借著車廂微弱的燈光,黎舒仰頭,眼睛一眨不眨的望著他,發現鄭鳴海輪廓鮮明的下巴泛了一圈青,忍不住住伸手輕輕的覆上去,指尖傳來微癢的酥麻。再移到他干燥的雙唇,頓住,輕輕一壓。鄭鳴海皺了皺眉,鼻子無意識的哼了哼,黎舒趕緊縮回手,藏在自己身後。片刻之後,他偷偷又把指尖放到自己唇上。鳴海,我愛你。我愛你。二十歲的黎舒,擠在空氣渾濁、擁擠骯臟的春運列車上,臉頰蒼白、鼻尖微紅,發也亂做一團,好狼狽的模樣。但他的眼睛卻彎彎的笑著,獨自在黑夜中散發著炫目的光,就像火車經過村鎮時,那些一閃而過的燈光,溫暖而充滿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