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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雙眼睛是睜著的,卻是全無神采地望著天花板。女人走到他身邊,輕輕說了聲,“老陳,景和來了?!?/br>景和走近幾步,男人很吃力地扭轉過頭看著他,把一只纏滿了紗布的手從被子里緩慢地伸出來,似乎想朝他揮,但是只能僵硬地伸著,他著急了,張著嘴,咿咿呀呀地從喉嚨里發出一些混沌不清的單音節。老陳大景和四歲,與其妻同在學校任教,都是十分樸實和善的好人,景和與老陳性情頗為相投,彼此共事近四年,關系不可謂不深。今年的局勢不好,日本人來勢太兇,早在開春時候,要逃的人都陸陸續續地離開了上海,老陳一家人錯在走得太晚,一直聽他說要去妻子的娘家度一段時間,卻直到八月底才動身,打點好了行囊,拖家帶口地走了,誰知道就在那一天,日本人炸了火車南站,陳家五口人被活生生地炸死了三口。老陳撿回了一條命,卻成了一個不能動彈的廢人,終日困在床上,由其妻照料。老陳費力地喊了幾聲,好像終于意識到如論如何也發不出完整的句子,于是平靜了下來,死氣沉沉地與景和對視。景和手捂著發酸的眼睛再也忍不住般地垂下了頭去,過了一會兒,他終于站起身,從衣兜里掏出早就備好的一個紙包,交給了陳妻。女人推脫了兩下,到底接了過來,除了一聲謝,她好像早已經心力交瘁,再沒有什么多余的話說。(二)景和從陳家告辭出來,大約是午后二時許,太陽已有些偏西,照例是車水馬龍的熱鬧光景。十月初,正是秋涼時候,一整條街上落滿了半黃半綠的樹葉,襯著昏黃的太陽,有些蕭瑟的意味。景和踩著樹葉慢慢地走,每走一步,腳底下都發著吱吱的聲響。他想起,從前有段時間是最開心無慮的,一星期總有幾天,下了課,他就約陳家夫婦到自家的小公寓里,酒足飯飽之后,夏天圍著冰塊,冬天圍著暖爐一起吃茶談天,因都是游過學的人,彼此間就有許多共同的話說,有的時候四個人也一起玩撲克牌,輸的人便朝臉上貼紙條子,景和不擅長撲克,每一次都是臉上被貼得最多的一個。景和頓了腳步,低下頭去看著腳邊那些堆積著的落葉,腦海中浮起老陳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模樣,越發覺得人的生命實在是太過無常和脆弱,說隕落便隕落。他又走了幾步,踟躕了一下,卻偏離了回家的方向,朝著另一個方向走去。最近街上不太平,按理說該趕緊回家去,可是,他又實在不想回去。戰爭一打響,學校就停了課,景和閑賦在家里,一日一日無所事事,陳家出了事之后,他便沒有心思再與其他人去交往,他把自己關在畫室里,想拾起畫筆專心畫畫,但說來也怪,那些往日的靈感卻像從他腦子里被憑空地抽離了。總是調好了顏料,也支好了畫架,一切就緒了,卻頭腦空白,沒一點感觸,勉強地畫個幾筆,又煩躁地撕了畫卷,團成團丟進紙簍里。報上,電臺里又整日播報著一些使人喪氣和絕望的新聞,他除了不看報紙,不聽電臺以外束手無策,由于空虛,景和時常覺得自己像個廢人,而時不時想起一些過去的事情,又使他處在壓抑和無力中,因此免不了不時拿秀茹來撒氣。他把自己關在畫室里時,秀茹總是冷不丁討好地端杯茶進來,或者是做了飯來喊他吃,又或者聽到他在里面咳嗽就來替他送件衣服,或干脆沒有事走進來看看他,向他說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次數多了,他不甚其煩,便免不了不耐煩地對她說幾句重話。秀茹向來是溫婉柔和的性格,以往對他也一直都是包容的多,但這一年里,不知道為什么,她卻也逐漸增長了一些脾氣,有時候,景和說不到兩句話,她便會莫名其妙地把話牽扯到煙云身上去,她一扯到煙云便是戳到了他的軟肋,景和沉下臉來,一聲不發了,秀茹見他這樣,便開始自顧自地哭——是那種極討人煩的,抽抽噎噎,無休無止的哭。景和聽到她哭,過去安慰兩聲沒有用處,便撇下她,自己到陽臺上去看著外面發呆。過了一會兒,秀茹自己止了哭,再然后,便是連著好多天神經質般的靜默。景和邊想著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情邊走,不知不覺的,卻是走到了回顧家的那一條路上,黃昏已近,整條路黃醺醺的,浸在舊時光里一樣不真實。他恍惚看見那時候的早晨,幼時他坐在車里,沿著這條路去上學,煙云總是偷偷地溜出來,穿著小紅皮鞋氣喘吁吁地跟在車子后面,一張小臉紅撲撲的,每次他去上學時都是這樣,她要一路跟著他到路口,一直到望不見車了,才撅著小嘴不高興地往回走。景和蹲下了身去,整個人被一種說不出來的愁悶和悲苦的情緒攝住了,他又忽地站起身,朝著顧家的方向一步步走了起來,走到一半,卻被一陣迎面刮來的冷風吹醒了:回去做什么呢?現在,又還有什么臉回去見她?(三)他終于還是垂頭喪氣地回了自己家的公寓,開了門,秀茹安安靜靜坐在沙發上,看他回來了,卻仍是坐著,并不像從前一樣殷勤地起身替他掛衣服。景和以為她仍在與自己生氣,便自己脫了外套掛好,默不作聲地進屋。秀茹忽然輕聲說,“景和,我有事告訴你?!?/br>景和走到她跟前,秀茹臉上帶著一種奇異的,恬靜中混著羞澀的笑意,她只是笑著,也不說話,牽起他的手,輕輕地放到她肚子上。景和怔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卻仍因為來得太突然而不敢置信,“什么時候的事情?”秀茹垂下眼簾羞澀地道,“快兩個月了。最近一直肚子不舒服,今天去看了病才知道?!?/br>見景和仍是一副呆呆的神情,秀茹便拿著他的手輕輕地摸著自己的肚皮。景和順著她的手摸了幾下,想著那里面孕育著一個寄托,一個希望,一個自己生命的延續。被一種奇妙的感受覆蓋住,他那顆愁悶的心一點點地柔軟和平靜下來。他俯下身去,把耳朵貼在了那里。秀茹摸著他的頭,帶著笑輕輕地抱怨,“才兩個月,怎么會有聲音?!?/br>景和卻仍是伏在那里安靜地聽著,秀茹去摸他的臉時,卻發現濕漉漉的,她越來越覺得景和像個孩子,“你哭什么呢?!?/br>景和直起身子來,卻是不同于往日般輕抱住她,一遍遍地親著她的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