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閱讀62
午后。盛烈的日光正自酣暢的吐息著,四下里依舊沒有半分風息,連檐下廊燈的垂穗也紋絲不動,仿佛這殿宇樓閣間的一切都凝固了。清寧宮前,那頂棗紅色的錦緞轎子仍停在石階下,像生了根似的。徐少卿立在轎窗旁,頎長的身子半躬著,神色恭敬,但低垂的眼眸中卻掩不住那一絲焦慮。“……所以么,哎,這個……卿兒,方才我說到何處了?”轎中的司禮監掌印焦芳屈著枯槁的手指,輕敲著額角,臉上那“千溝萬壑”糾蹙著,透出幾分詭異猙獰的味道。徐少卿翻眼瞧了瞧,暗自屏著氣,平緩地應道:“干爹說,西城剪子坊有處淮揚鹽商在京的別院,甚是壯闊……”“哦,對!正是,正是。這人老了,記心便越來越差,還真是不中用咯?!?/br>焦芳連連點頭嘆氣,跟著又半瞇眼笑道:“聽說那宅子前后九進,光廳堂便有十數間之多,有的竟能宴下百席,后苑花園還有蓮池石舫。那氣派,嘖,嘖!更難得的是,傳了七八代人,院墻用的秦磚竟還一塊不少。唉,那些鹽商只要運幾批糧去邊鎮,再交些課金便能換取持引入綱,便可豪奢極欲,富埒王侯。像咱們這樣伺候天家一輩子,任勞任怨的人,反倒落得清淡,呵……”他言罷,連聲嗟嘆,不平中還帶著幾分悠然神往的樣子。徐少卿眉間微蹙,面上卻微笑道:“若是干爹喜歡,那兒子這便吩咐下去,著人即刻盤買過來,供干爹頤養之用?!?/br>焦芳唇角一抬,擺手道:“不必,不必,干爹這把老骨頭還能消受幾年,用得著那般好宅子?我也就是那么一說罷了,你千萬莫往心里頭記。咱們做奴婢的謹言慎行那是本分,若心思全放在這些身外之物上,只怕再硬的命也不夠消磨的?!?/br>他頓了頓,又道:“不過么,這么些年過去了,卿兒你在京里卻連個家也沒有,干爹瞧著心里頭也是不忍。從前就不提了,現下你權領司禮監,又兼著東廠提督,身份大不相同,若沒個府邸,著實不像樣兒,我倒覺得也不必過分拘泥小節。只要不至讓人抓了把柄,真瞧著哪處宅院尚可入眼的,便索性置下了,再添些人服侍著,早晚有個地方念著,這心里頭也舒坦?!?/br>徐少卿沉著氣聽完,待要答話,眼角卻猛然掃到一名內侍正從殿廊下急匆匆地快步奔過,正朝清寧宮正門而去。他心頭微驚,忽然泛起一絲不祥的預感,目光隨之而動,見那人轉眼間便已到了門口,竟像是忘了規矩似的,硬生生便要往里闖。旁邊的人自然立即將他攔住,問其原由。那內侍喘著粗氣,火急火燎地叫著,兩下里一哄,爭鬧聲登時傳到廊前階下……徐少卿宛如被重錘猛擊,身子也不由得一顫,霍然側頭望了過去。但他定力極好,隨即又轉了回來,心中雖如蟲蟻咬噬一般,但卻仍垂首立在轎旁紋絲不動,面上也是風輕云淡,不見分毫變色。焦芳干癟的唇角抖抖地向上翹了翹,跟著也面色訝然的探頭向外張望,皺眉道:“這些個小猴崽子,怎的越來越沒規矩了?在太后寢宮前吵吵鬧鬧,成何體統?卿兒,你去瞧瞧是何事?!?/br>……皇城西南。徐少卿曳撒攢動,大步流星,疾風似的穿過武英門,直入正殿。兩旁的內侍見他面如凝霜,眉間深鎖,紛紛垂首而立,只叫了聲“督主”,便噤若寒蟬,大氣不敢出了。他徑直到內堂隔間門外才停下腳步,由近侍通傳后,便整了整衣冠,跨步入內。顯德帝高旭正站在御案后,手提一支關東遼毫在熟絹上緩緩運著筆,面色卻也是沉郁郁的,不見半分喜色。“臣徐少卿,拜見陛下?!?/br>“徐卿不必多禮,近前說話便是?!?/br>徐少卿也不多言,稱謝起身,來到御案旁,目光垂著二尺熟絹,見那上面只工筆勾了個大概,但仍能瞧出畫得是三人合抱,促膝相接,含笑互偎,儼然一團和氣。“皇妹的事,朕方才已聽說了,究竟怎么回事?”高旭口中問著,并沒抬頭。徐少卿應道:“回陛下,據說公主午時在液池水榭中閑坐,卻不知為何突然失足落水……”“方才來報,也是這般說。朕就奇怪了,她閑來無事,一個人跑去液池邊做什么?莫不是近來又受了什么委屈,一時化解不開,便欲輕生?”高旭眼中帶著疑惑,又覺這個meimei自小修佛,該當心胸寬闊,不似那種氣量狹窄之人,想想便覺荒誕,便搖了搖頭。“陛下,臣以為這其中另有因由?!?/br>高旭臉上一頓,抬起頭來問:“什么因由?”徐少卿微微躬身,面上帶著些遲疑:“這……臣不敢說?!?/br>“此時又無旁人在,你只管直言便是了?!?/br>“是,不過……茲事體大,臣也只是猜測,并不敢實有所指。公主這次落水事出蹊蹺,臣以為絕不是偶然,更不是她本欲輕生,而是有人故意所為,欲致公主于死地?!?/br>高旭聞言驚道:“不會的吧,她回宮也才數月,各處怕連見也沒見過幾面,會與誰生了冤仇?就算母后對她不喜,可也不至要這般吧?”徐少卿下意識地朝窗門處瞥了瞥,又湊近了些,壓低聲音道:“太后娘娘自然不至對公主如此,但旁人便不盡然了?!?/br>“旁人?是誰?”高旭愕然問道。“回陛下,臣方才也說只是猜測,并非實有所指。但據臣所查,公主似是被人引去液池邊的?!?/br>“是什么人?找到了么?”徐少卿輕輕搖頭:“沒有,但在液池邊的林中發現一具內侍尸首,但臉上已被火灼了,面目全非,腰間牙牌也不見蹤影,若想知其身份,除非在各宮各監逐一排查,別無他法?!?/br>高旭聽完,垂首愣了半晌,似在沉思,又似在躊躇,最后嘆聲道:“徐卿,這事便放在一邊,先不必追究了。朕方才已命人傳了太醫前往北五所,索性你也過去,替朕瞧瞧皇妹?!?/br>言罷,隨手將那支關東遼毫丟在青玉筆架上,似是已對作畫意興索然。徐少卿躬身應了聲“是”,抬眼瞧瞧,卻又道:“陛下,能否容臣再從御藥局中選一名醫官隨行?”高旭愣了一下,隨即便知其意,點頭道:“這等小事無須問朕,你便自己看著做主好了?!?/br>徐少卿領命而去,卻步出了閣子,才一轉身,面上便又冰封似的寒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