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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自己剛滿十六,離家進京應選,空得個才人的名號,還沒咂出做娘娘的味道,就要隨那未曾謀面的皇帝一道去死。她是遲遲的人,快樂來的時候感覺不到大快樂,悲傷突襲也不知道哭。耳邊呼嘯的是尖利的喉嚨,她只感到害怕,害怕得渾身發抖,手腳都僵了,寒意從四肢百骸滲透攀爬,筆直插/進心坎里。“哭什么?這是喜事兒,是祖上積德才有的造化。隨侍先皇,朝廷自有優待。往后家里人受了爵,念著娘娘們的好,也不枉一場養育之恩?!彼径Y太監不倫不類的開解不能平息人群里的驚恐惶駭,誰都沒拿他的話當回事,他也不甚在意,對插著袖子吩咐,“來呀,伺候娘娘們換衣裳。誤了吉時。誰也擔待不起?!?/br>簇新的白布散發出一種瀕死的臭味,腰子門外涌進來一幫尚宮局的人,抖著衣領展開了早就備好的孝服。大半的人被敕令嚇走了魂,幾乎連站都站不起來,更別說換衣服了。那些尚宮粗手大腳上來擺弄她們,扒了身上花紅柳綠的褙子,摘了頭上錦繡堆疊的釵環,右衽交叉,腰上帶子狠狠一收,一個就料理妥當了。音樓被推得團團轉,勉強站住了腳四下環顧,所有人都不甘,每張臉上都是痛苦和絕望,卻沒有一個奮起反抗的。這可悲的年代,掙扎也是徒勞,該死還得死??犊下芳依锬艿檬a蔽,要是不那么情愿,最后白白犧牲,什么好處都叫你撈不著。所以得笑著去死?她打了個寒顫,本來還盼著家里哥哥侄兒進京能來探探她,現在倒好,只要逢年過節祭拜祭拜就成。隔山望海也不打緊,她一抬腳就過去了??墒茄吃嵴叩幕昶菚绘倝鹤“??也許封在墓xue里,永不得見天日。不知道李美人怎么樣了,她沒在聽旨的人堆里。因為不住一個屋,她去找閆太監后就沒露過面,音樓也沒再見過她。也許他們相談甚歡,李美人已經搬出乾西五所,住到閆太監的處所去了。強權之下不得不低頭,給太監做對食聽起來很悲情,但總算保住一條命,音樓也替她慶幸。死要做個飽死鬼,就像上刑場前有頓斷頭飯一樣,這是人世間最后的一點施舍。宮門大開著,尚膳監進來一溜太監,兩兩搬著一張小炕桌,殿外的空地上鋪好了毯子,把那些炕桌整整齊齊擺好,請她們入宴辭陽。這種時候誰能吃得下飯?音樓回頭看,彤云還在她身邊,宮女不用去死,還可以扶她上春凳,伺候她把腦袋放進繩圈里。她看著她,嘴唇翕動,說不出一句話來。彤云哭得撕心,“主子……主子……”她到這會兒才覺得鼻子發酸,臨終遺言帶不出去,對爹娘再多的牽掛也不過是空談。還好家里有六個兄弟姊妹,死一個她,痛了一陣也就過去了。“箱籠里有四五兩銀子和幾樣首飾,我用不上了,都給你?!彼胂?,還是覺得應該說點什么,“我這算不算死于非命?將來還能不能投胎轉世?”彤云安慰她,“您這是殉節,閻王爺見了您也會客客氣氣的?!毖粤T又淌眼抹淚,“我叫您想轍的,您不聽,落得眼下這田地倒好么?”她也不想死,被逼著上吊不是好玩的。要想跟李美人一樣,得有路子,至少人家相看得上你才行。她這人生來桃花運弱,君恩輪不著她,連太監都沒一個對她示好的,想想實在失敗。事已至此,沒什么可說的。她坐下來喝了口湯,還沒咽下去,司禮太監高唱:“是時候了,娘娘們擱筷子移駕吧!”音樓聽見嗵嗵的心跳,一聲聲震耳欲聾。彤云來攙她,她腿里沒力氣,半倚在她身上,歪歪斜斜跟著隊伍往中正殿去。那個殿,歷來是朝天女們蹈義的地方。大約屈死的太多了,甫一踏入就覺陰寒刺骨。宮妃們瑟縮著,站在門前往里看,正殿狹長幽深,陽光從另一頭的窗屜子里射進來,投在青磚地上,離人那么遠,照不亮腳下的路。殿內房梁因為吃重大,比別處要粗壯許多。上邊縱橫掛著五十八條白綾,都打好了結,和底下踩腳的五十八張小木床一起,組成了別樣恐怖的畫面。春季風大,吹過房檐的瓦楞,嗚咽的低鳴像悲歌,叫人毛骨悚然。終于有人扒住門框尖叫起來,“我不要死!救救我!”眾人方回過神,哄然亂了,又是新一輪的悲慟哭嚎。陰影里走出個人,素衣素服款款而來。在離門三尺遠的地方站定了,挺拔的身條兒被素面曳撒一襯,下半身顯得尤其長。他有張無懈可擊的臉,唇角抿得緊緊的,有些倨傲,可是眼睛卻出奇的溫暖。長的睫毛,微挑的眼梢,若不是腰上掛著司禮監的牙牌,真要以為他是哪家少爺,尊養高樓,才生得這樣一副冰肌玉骨。所有人都在哭,他的表情里沒有憐憫,那雙溫暖的眼睛依舊溫暖著,還是出于習慣性。他掃視每個人,視線調轉過來時與她相接,探究地一停頓,身后的秉筆太監魏成立刻上前在他耳邊提點,他眉頭一挑,略點了點頭。“都住嘴?!彼岣吡松らT,寒冷的聲線在一片噪雜里穿云破霧,“哭是如此,不哭也是如此,傷了心肺,大行皇帝不高興。宮人殉葬,歷來有優恤。追加的贈謚在我手上,宜薦徽稱,用彰節行,這是早就擬定的,眾位娘娘就節哀罷!”語畢轉身,對啟祥宮送來的順妃滿滿行一大禮,“吉時已到,請高娘娘上路?!?/br>一聲令下,眾人被帶到條凳前,邊上站兩人,一個相扶,一個等著抽凳子。音樓的心都是木的,死到臨頭反而平靜下來,就那么一霎的事兒,過去也就過去了。那些不屈的還在頑抗,又有什么用?無非被死死壓制住送上春凳,繩扣往脖子上硬套,也不給半點喘息的機會,腳下一空,伸腿蹬踢幾下,無聲無息地走完全程。音樓沒敢瞧別人,她穿過繩環看見窗下高案上擺起了香爐,那個一身縞素的人優雅地吹火眉子點香,白潔的手指在陽光下近乎透明。綾子扣上她的脖頸,前塵往事都散了,她看不見后山上青翠的茶園,也看不見父親精心引進院子里的龍泉,只聽見司禮太監的聲音,像隔著宇宙洪荒,凄惻地長吟:“娘娘們上路了,好好伺候皇上……”肖鐸再回頭時,差事已經辦得差不多了。他瞇眼看,真是一副奇景,剛才還聲嘶力竭的人,現在都沒了動靜,掛在半空中飄飄蕩蕩無所依附,死了就清靜了。“下面的事你來辦,棺木都停在殿外,要一個個仔細查驗,驗明了就蓋棺吧!”他掖了掖鼻子,有些人斷氣時會失禁,這里味兒不大好,他是一刻都呆不下去了。匆匆囑咐魏成一聲,又瞥了眼那個提前放下來的才人,掖著兩手邁出了門檻。才到廊子下就看見裘安疾步過來,他也是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