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不過說回來,真正能讓他放心的人也有兩個,一個是劉垂文,另一個就是嚴鵲兒。 回到十六宅后,段云瑯愈加郁悶。自己難道哪里虧待過鵲兒不曾?他知道鵲兒最想要的就是出宮,當初從少陽院分人時她便盼著回家了,誰知會被興慶宮要了去,一做又是許多年?,F在鵲兒一心愛慕上了鐘北里,自然更以出宮為最要緊的想頭,這樣一來,她有什么理由再去整治阿染? 想不明白,索性便不再想,徑自讓劉垂文將鵲兒叫來。鵲兒卻不知是從何處趕過來的,段云瑯看她面色,打趣道:“真是長大了?!?/br> 鵲兒飛紅了臉,啐道:“殿下又說渾話了?!?/br> 段云瑯笑了笑,身子往后仰倒,鵲兒便過來給他理了理榻上的枕囊。清凈的小房間,兩個他最信得過的人就在自己身邊,這場景無論如何總是令人開懷的。 段云瑯漫不經心地將手指在膝蓋上輕輕地敲著,道:“我將阿染交了內侍省,害她挨了一頓打,興慶宮大明宮兩處,可有什么說法?” 鵲兒凜了神,答道:“回殿下,前些日子圣人去給太皇太后請安,說起過這樁事?!?/br> “哦?”段云瑯挑了挑眉。 “是,圣人夸獎殿下……正直?!冰o兒苦著臉想了個詞。 “正直?”段云瑯追問。 “……鐵石心腸?!?/br> “這還差不多?!倍卧片樞α?。 “圣人說,殿下早就認識殷娘子,殷娘子又為殿下擋過刀劍,舊傷都還沒好,殿下就將她推去內侍省了,圣人說換他他也寒心?!冰o兒回憶著道。 段云瑯的笑容漸漸深了,漸漸地變得意味不明。 寒心?那個御座上的男人,竟然還有心? 真是太能演了。 段云瑯盯著鵲兒道:“你還想出宮么?我去跟劉嗣貞說一聲,今年就放了你吧,怎樣?” 鵲兒一聽,臉色變了,忙跪地伏首道:“婢子……婢子不敢提要求,但憑殿下吩咐……” 段云瑯的目光像是能穿透她的心臟,卻最終妥善地收了回去,“你年也不小,可以嫁人了。那個鐘北里,雖然出身平康里,但看起來是個靠得住的。我……” “他還有些牽掛?!冰o兒輕聲道,“我們……我們商量過的,他說他在宮中還有些牽掛,不能……” 段云瑯頓住?!澳銜缘盟麪繏斓氖鞘裁??” “是殷娘子……”鵲兒回答得卻沒有猶豫,只是聲音愈發細了。 段云瑯有趣地打量著她的表情,“你吃味么?我尚未吃味,你倒吃味了?” “婢子不敢……”鵲兒搖了搖頭,“他是個知恩圖報的好人,我歡喜他這樣。我也……”眼色漸漸黯淡,“我也沒有法子?!?/br> 段云瑯的笑意斂去,“那你呢?你也知恩圖報么?” 平靜的問話,卻自攜了些力度,鵲兒感受到了壓迫,惶惑地抬起眼來,看著異常嚴肅的陳留王道:“殿下?” “你可還記得,”段云瑯慢慢地道,“當初一同照料七殿下的,除了阿染之外,還有哪些人?” 這話題轉得突兀,鵲兒訝異了一瞬,立刻明白過來,臉色刷地慘白,“殿下懷疑我?” 段云瑯重復:“還有哪些人?” “還有太皇太后,兩個傅母,和……我?!?/br> 段云瑯自榻上坐直了身子,死死盯著她,鵲兒低著頭,嘴唇委屈地顫抖著,卻終究不作辯解。段云瑯就這樣盯了她半晌,輕輕地、無情地一笑,“我怎會懷疑你呢?不是還有兩個傅母嗎?” *** 當雪花降下的時候,掖庭宮里死了兩個婦人。 那兩人殷染是認識的,原是在積慶殿當差,小七的傅母。小七的保傅早換了好幾茬,最早時在興慶宮一茬,接著在承香殿一茬,然后在清思殿一茬,最后挪回興慶宮又是一茬。而因小七那一聲驚世駭俗的“阿家”,兩個傅母也同殷染一道被趕下了掖庭,于是小七身邊的保傅換到了第五茬。 段云瑯來看殷染時,殷染便將這消息同他說了。兩個關系緊密的人同一日死掉,雖然聽聞都是染了病死的,但到底有些蹊蹺。段云瑯聽了,不言語,抿著唇的模樣像是冷笑。 殷染覺出他不開心,卻又不解他為何不開心,只道:“那兩人病得古怪,你可得問問鵲兒,我擔心她的身體也受影響……” “你道是什么瘟疫,還會隨水彌散的不成?”段云瑯抱著胸倚著梁柱,瞇眼看那鸚鵡。 殷染在內室里小聲道:“它睡啦?!?/br> 冬日里夜落得早,房中只一盞膏燭,照不到處黑漆漆的一片。鸚鵡便縮在那團黑漆漆里睡著了,鳥架有規律地搖晃著。段云瑯看了它半晌,忽沒頭沒腦地道:“你說它還有幾年好活?” 殷染一愣,“什么?” 段云瑯道:“它看起來已老了?!?/br> 殷染的手指掀開簾帷,目光卻凝著他,纖長的眉微微鎖起,“你今日是怎的了?” 段云瑯靜了靜,轉身,攬過她的腰與她一同入內室里,殷染去整理床鋪,他便看著她忙碌,一邊道:“阿染?!?/br> “嗯?” “阿染?!?/br> 殷染直起身,回過頭,“五郎?” “你是最要緊的,你知不知道?” 殷染抬眼。 “我原本以為,我已經是廢太子了……我在這世上還有什么可怕的呢?可我現在才發現,我還是很懦弱……”段云瑯喃喃,“他們也不必對我怎么樣,他們只要傷害了你,我就會發瘋?!?/br> ☆、第72章 第72章——舊影(一) 殷染走到他身邊來,低頭給他理了理衣祍,輕聲道:“出什么事了?” 她也不需說太多矯情的話,她只用這么輕飄飄的五個字,就能瓦解他的一切心防了。し “那回太液池上的刺客,背后的指使者,抓到了?!币笕究匆娔且碌s之上,少年的喉結輕微地滾動著,再往上,則是冷漠地開合的唇。 “是什么人?”她問。 “武寧節度使朱桓?!倍卧片橆D了頓,還是說道,“此人與監軍宦官齟齬已久,手下都頭也早就對他的位子虎視眈眈,加上此人在地方上劣跡實在不少……” “高仲甫就把他推出來了?”殷染接過了他的話。 段云瑯停住,而后,點了點頭。 “武寧的監軍使,和那個都頭,兩人早就協調好了,才報與高仲甫的吧?” “但高仲甫做事,向來不留痕跡?!倍卧片樋嘈?,“我還是去兵部翻了翻,發覺武寧地方的監軍使是從神策軍出去的,才敢如此猜測?!?/br> 殷染離開他的懷抱,自去斟了一杯熱茶,給他捧在手心里,才緩緩道:“這朱桓早該下馬,但武寧這地方……高仲甫如此明面上打壓,未免有些囂張了?!?/br> 段云瑯看她一眼,點了點頭,“汴、徐、泗、宿,向是漕運要道,重兵屯聚,那朱桓再如何不得人心,若真鋌而走險了也是不可逆料?!彼D了頓,將那熱茶抿了一口,“他大宦官只管惹是生非,哪里管得了天下大亂呢?” 殷染嘴角微勾,眼底卻沒有笑意。 “他若不如此做,此事愈拖愈久,他自己也就入局更深?!彼嗔巳嗵杧ue,去床邊坐下了,“那幾個刺客究竟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高仲甫又定下了武寧軍?!?/br> 殷染靜了片刻,“圣人怎么說?” 段云瑯一笑,“圣人?”話里的鄙夷明顯地滲了出來,“圣人在這種事上,何曾有說話過?他近來倒是頗寵信幾個翰林院的文人,上回同你說過的那個崔慎崔侍文——”他嘿嘿一笑,“倒還真有幾分宋玉的小人風范?!?/br> 殷染微微愕然,“文官么?”想了片刻未得要領,又要笑話自己閑cao心,朝堂上的事情,還是交給段五就好了。段云瑯轉頭細細打量她一番,放緩了聲調:“方才我越想越怕……太液池上的案子雖已過去,但暗中對你不利的人,還是沒有找著……” “想來他如今也不敢輕舉妄動?!币笕緶睾偷氐?,“我相信你?!?/br> 這一句話,四個字,簡簡單單,卻重逾千斤,讓段云瑯一顆心忽然就沉定了下來。 她說,她相信我。 一股說不清是孩子氣還是男人氣的驕傲感涌上心頭,他忽然覺得全身都充滿了孤注一擲的勇略。 他可以為她做任何事,他知道。 “我原還懷疑鵲兒,”他的聲線仍然冷靜,眼神深處卻燃著熾熱的火,“可這兩個傅母突然死掉,擺明了是讓鵲兒百口莫辯,那人也未免把我想得太蠢,也把鵲兒想得太蠢了?!倍卧片樌湫σ宦?,“這一招引君入甕使將出來,才真讓我曉得了鵲兒是清白的?!?/br> 殷染微微一笑,“鵲兒哪有那個工夫到掖庭宮來下毒,而況……在掖庭的時候,我和鵲兒常是同行同止,那聲‘阿家’,該是那兩個傅母教的?!?/br> “你知道?”段云瑯眉頭微凝。 殷染點了點頭,有些漫不經心似地,“我知道鵲兒不是那般人?!彼拖骂^,身子輕輕往他身上依偎了過去,卻是換了話題,“不過,你父皇,看來也不是那么容易擺弄的人。你也……你也小心一些?!?/br> 一提到圣人,段云瑯的表情立刻僵住了。他沉默地伸臂攬住了她,薄唇抿成了一條冷酷的線。 *** 這一晚,段云瑯竟在殷染的枕邊做了噩夢。 他已經有許多年不曾想起自己的母妃,便夢里都未得一見。然而今夜母妃的容顏卻忽然一點點地自記憶的渾水里探出來了,她在那百草庭的窗下繃著繡架,一旁的高足案上擱著內侍省呈上的時興花樣,金銀絲線在她纖瘦的手指間穿梭來去…… “阿家?”小太子躡手躡腳地蹩了進來。 饒是他放低了聲音,卻還是嚇了顏德妃一跳,她掖住被針刺破的手指,回轉身來微微一笑,“你怎么來了?” 小太子扁了扁嘴,“您怎么又在繡東西?您眼睛不好?!?/br> 顏德妃起身將繡架收了,一邊道:“想吃什么嗎?阿家這里有桂花糕,今日早晨新鮮做的……” 顏德妃最喜歡桂花,百草庭中、乃至長安三大內,都遍植桂樹。段云瑯將鼻尖嗅了嗅,聞見那暌違已久的桂花香,心莫名地放松了。 原來只是一場夢啊。 百草庭中的桂樹,早都被連根拔起啦…… 桂花糕呈上來,每一塊只得拇指大小,酥軟的表皮上卻雕琢出了精致的祥云圖案,這都是母妃的巧手藝,自己不知是多少年沒嘗到了。桂花的靡靡香氣竄入四肢百骸,段云瑯開心了,拈起一塊便往口中放—— “嘶……”一聲輕輕的痛呼。 段云瑯正做著夢,不曉得自己咬到了殷染的手指,還想這桂花糕怎么是硬的,且絕不香甜,與他所想象的相去不可以道里計。有些失望地抬起眼,母妃的臉卻在迅速地變老—— 他恐懼地睜大了眼! 慘白的,慘白里透出青色的臉,瘦得可以見到皮膚下的血管和筋脈。母妃那一雙春水流波的妙目窅深了下去,原本烏黑的長發一截一截地灰白脫落,額上生出了皺紋,就像寸寸干旱寸寸皴裂的大地…… “我不僅要你死,”一個溫柔帶笑的聲音說道,“我還要你又老又丑地死?!?/br> ——這聲音是誰?! 眼看著母妃要倒下了,段云瑯想過去,卻不知被什么阻隔了,與母妃永遠隔著三步之遠,他想呼喊,卻喊不出聲音,喉嚨里仿佛是被血堵住了…… 他眼睜睜地瞧著母妃跌在了地上,掙扎著再也站不起來。母妃的手向前伸著,段云瑯想去拉住她,指尖卻無法與她碰觸。再也沒有比這更撕心裂肺的時刻了,他最親最愛的人就在眼前,卻如在天邊,他救不了她,他知道的,就算是在他自己的夢里……他也救不了她! 母妃的眼神漸漸地空無下去,那張蒼老的臉漸漸蔓延上死亡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