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將盡1

    陸惟第一次見許盡歡，是在名流貴胄云集的酒會，作為毫不相干的路人甲，看到所有人口中的安城明珠許家還未成年卻早已芳名遠播的大小姐。財富和美貌，想來也不缺智慧，世人可遇不可求的東西這位小姐恰好都有。陸惟靠著廊柱，目光遠遠跟隨許盡歡，看她神情淡漠地穿過觥籌交錯的廳堂，衣香鬢影，杯盞中波動的紅酒，水晶燈流轉的光影，穿過這一切，走到陽臺望著月亮開始發呆。

    她顯然不喜歡這樣的場合,陸惟想。這樣一位美麗富有毫無城府的小姐，肥美的佳肴，會引來多少心懷鬼胎的禿鷲前仆后繼趨之若鶩。

    饒是陸惟也沒有想到再見許盡歡時是作為她名義上的舅舅。他和陸綰綰除了在維護家族這件事上能達成共識，從未真正理解過對方。彼時陸惟二十五歲，許盡歡十八歲，同樣是家世顯赫，一個年輕有為，早已憑借雷霆手段頗有聲名，一個隱隱將登上舞臺嶄露頭角。

    陸惟匆匆趕到許宅，許逸志不在，管家傭人在驚慌中亂成一團。他看到現場唯一鎮定的人赤足坐在客廳樓梯的拐角，頭靠著墻壁。

    許盡歡面色白得嚇人，比墻壁的顏色更蒼白，眼中一片死寂，牙齒緊緊咬住下唇直到嘴唇失去血色，手上卻有條不紊地播著電話，直到電話接通半晌，開口說話時像在說和她自己無關的事：

    漢津區江淮路9號殺人了，需要救護車。

    不，我不知道有沒有生命跡象。

    我沒有去看，我很害怕。

    許盡歡的眼睛一刻都沒有離開過客廳里倒在血泊中的女人，她的母親?；野咨罄硎鑾咨蠟R了殷紅的血，像蒙蒙雪地里妖艷的紅梅，在一片混亂嘈雜的背景中觸目驚心。陸綰綰也嚇壞了，在陸惟懷里止不住地顫抖，低聲啜泣：陸惟，不是我，她約我來，但是陸惟拍著陸綰綰的背安撫她。救護車和警車很快呼嘯而來，他協助警察完成現場的查看和取證，等到案情初步理清處理好所有事情回到許宅的時候已是半夜。

    客廳的燈開著，一片寂靜。許盡歡仍然坐在樓梯上，像蒼白的鬼魂，散發出驚心動魄的美，陸惟的視線不可抑制地被她牽制。白天的慘劇潦草收場，夜深人靜，他認真地審視她，腦海里閃過明珠蒙塵四個字，眼前的人全然不是他聽聞過的許盡歡。

    陸惟找了張椅子坐下，把西裝外套隨意搭在腿上：上樓睡覺吧，你爸爸還有兩個小時就到家。我在這里等他。

    許盡歡偏過頭望著陸惟，茫然的眼神中閃過慌亂。

    許盡歡的mama最終沒有搶救回來。盡管法醫鑒定和監控視頻把案件還原得很清楚死者案發前服用大量亞砷酸酐，在與陸綰綰的推搡中失手將匕首插入自己腹部，許家舊愛新歡拔刀相向的新聞在第二天依然成為最驚人的頭條。而此時此刻，處于輿論中心的許宅卻安靜得出奇。

    陸綰綰松開握住許逸志的手，走到許盡歡面前，語氣中充滿歉疚：盡歡，很抱歉你mama發生了這樣的事，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傷害她。我和你爸爸是真心相愛，我不期望你能祝福我們，但是希望你能理解。

    許盡歡看著面前儀態端莊的女人，突然揚起手狠狠一巴掌扇在陸綰綰臉上。她的動作太快，陸惟和許逸志都來不及阻止。陸綰綰白皙的臉頰迅速泛起血紅。

    真心相愛？許盡歡看向許逸志，嘲諷呼之欲出，那我爸爸當初娶的怎么不是你？

    盡歡，好好說話！許逸志沉聲道，神色凝重。

    許盡歡望著一臉疲憊的父親，眼里有淚生生被憋回去，不愿再說一句話?？諝庠俣认萑氚察o。

    陸惟的手機響得恰到好處，他到客廳外接電話，掛斷電話回來時屋內依然一片沉寂。陸惟向許逸志和陸綰綰告別，與許盡歡擦肩而過離開。剛把車挪出車道，副駕駛的車門突然被拉開，許盡歡毫不客氣坐進來。陸惟側過身正要開口，許盡歡先他一步，眼神中近乎乞求：別讓我留在這里。

    陸惟皺眉，抬頭看后視鏡，許逸志和陸綰綰停在門廊下沒有動作。車緩緩開出許家大門。

    一路無話。許盡歡心緒漸漸平靜，轉過頭開始打量身旁始終沉默地握著方向盤的人，眉骨深邃，鼻梁挺括，倜儻清俊，握住方向盤的十指修長，骨節分明。許盡歡望著陸惟輪廓完美的側臉鬼使神差問道：陸惟你有喜歡的人嗎？

    喜歡是小孩子談論的事。陸惟的目光一瞬不瞬看著前方。

    許盡歡討了個沒趣。是啊，小孩才在乎喜不喜歡。她想知道陸惟這樣的大人在乎什么，他也和爸爸、mama、陸綰綰一樣嗎？許盡歡頭靠著車窗：陸惟你剛才為什么不把我留在那里？

    等了很長時間沒有得到回答，許盡歡側過頭看到對方專注開車，根本不打算回答她的問題，于是靠著椅背閉目養神。

    談話終止。播放器中的音樂聲清晰起來，巴赫，C大調前奏曲，車內寂靜如海，許盡歡恍恍惚惚想起小時候見到陸惟的情景。

    許盡歡七歲左右，許逸志常帶她去陸宅。

    許盡歡第一次見到陸惟，少年躺在花園的草坪上，曲起一條腿，一只手臂枕在腦后，另一只手臂搭在額頭，面上覆著一本許盡歡看不懂的書。初春的陽光鋪灑開，草木繁茂，花團錦簇，少年周圍的草葉閃爍著嫩綠的微光。許盡歡手比腦子快，拿下蓋在少年臉上的書。對方顯然無法適應突如其來的陽光，抬起一只手掌擋住眼睛，手臂撐著身體坐起來，雙眼終于適應光線看清楚面前站著的許盡歡時，輕笑出聲：哪里來的胖娃娃？少年的笑容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溫柔清俊，像許盡歡看過的動畫片里神明之子的樣子。

    七歲的許盡歡臉上嬰兒肥還沒有消失，但已經分得清話里好壞，撅起嘴，我不是胖娃娃。

    少年臉上笑意更深，問她：你不是胖娃娃，那你是什么？

    許盡歡小臉通紅，我是小姑娘！

    少年將許盡歡拉到身邊坐下，你是哪里來的小姑娘？

    爸爸說我是星星上來的小姑娘。你為什么躺在地上？

    后來許盡歡知道草地上的少年是綰綰jiejie的弟弟，陸惟，許盡歡應該叫他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