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金玫瑰細桿
26.金玫瑰細桿
陳嘆樵遇見王陽是在人生最難捱的階段,但故事要從更早的地方說起。 08年到09年,全國突然興起了炒股熱,家家戶戶,有能力的都買了筆記本電腦,凌晨兩點看盤走勢,通宵達旦,一時形成熱潮。 胡玉桐也參與了,起因是聽說廠里的同事炒股賺了二三十萬,對方答應帶她一起,廠里的五六個人都加入了,揣著一夜暴富的美夢,投身到炒股浪潮中。 可惜對方馬失前蹄,胡玉桐不僅錢沒摸到,還把家底賠了進去,多年的積蓄全拿來抵賬也沒把那個窟窿填上。唯一的房產證她不舍得抵押,兼職了三份零工,沒日沒夜地干活。不明原因的人還在笑她掉進了錢眼里,提到錢就眼紅。 錢錢錢,兒子要讀書,女兒要上大學,一家人三張嘴,要吃飯。她需要錢。 陳嘆樵記得那天晚上,陳蜜的錄取通知書郵到了家里,原本是要一家人出門吃慶功宴的,可家里過的實在緊巴。胡玉桐說在家里吃吧,她主勺,做頓大餐也不比外面差。陳蜜沒說什么,欣然答應了。 他去市場買魚。晚上的時候魚不怎么精神,躺在塑料盆里大口喘氣,瞪大了眼睛看著行人來來往往。要死了還沒死,吊著一口氣活著,這樣的魚最便宜。 陳嘆樵看著它的眼,它也在看陳嘆樵,魚老板問他要哪一條,陳嘆樵指了指它。 眼神筆直地劃過,魚被摳著腮拎起來,刀背砍在脖頸上。一直到老板手起刀落、開腸破肚,他都覺得那道目光在看著自己。 魚頭掉下來,雙眼還在瞪著,看的陳嘆樵很不舒服。 記憶零星散片,他記得那天燥熱,要下雨,空氣稠得像膠水一樣。天將黑未黑,萬事萬物都暗淡,像刮下來的魚鱗,閃著青藍色的死氣的光。 他抬腳把地上的血水甩掉,魚老板遞給他一個黑色塑料袋,里面裝著大塊的魚rou,隨著走路在袋子里滑動。陳嘆樵拎著袋子,覺得里面的魚還在睜著眼睛大口呼吸,讓人覺得毛毛的。 他往家走,正好撞上陳蜜跑出來,不知道為什么,對方滿臉是淚,眼底腥紅,目光狠狠剜向他。 陳嘆樵覺得老板手里的刀在他脖頸也重重敲了一下。 陳蜜揮手,打了他一個耳光。 他愣了一下,不明白,拎著袋子的手緊了緊。媽知道了嗎? 知道什么,知道他倆的事情嗎?那一點點齷齪骯臟的愛。 陳蜜咬著牙,淚水把睫毛打濕了,剛剛被刀背刮下的魚鱗好像在她的臉上紛紛撲朔,淡藍色的光一滴接著一滴,落在陳嘆樵手臂上是濕的。魚離開了湖泊眼睛也是濕潤的,陳蜜的眼睛就像囚魚那樣濕,吧噠吧噠地掉眼淚。 陳嘆樵低頭親她,嘴角濕咸。陳蜜告訴他幫女人擦淚要用親的,這叫淚吻。但沒有用,陳蜜還是哭,胸膛起伏,像那條塑料盆里大口喘氣的魚。 他被打了一巴掌,低頭親她,又被人使足了勁兒推開。陳蜜一定很生氣,他都不知道那雙細胳膊細腿能有這么大的力氣。 兩個人撞在墻上,袋子扯破了,魚rou滾了一地的灰。 陳嘆樵看清魚死了,死透了。跳動的是假象,恐懼被揭開的時候,現實就像魚rou一樣被大卸八塊。 夏季悶熱,要下雨,空氣卯足了勁兒往毛孔里鉆,黏得人很難受。陳蜜抱著他大口喘氣,陳嘆樵聽不到哭聲,可明白一定有很多淚,他的T恤濕了一大片。陳蜜的臉貼在胸口上,他覺得那是自己在胸膛外跳動的另一顆心。 他抱著陳蜜一直到天黑,路燈亮起來了,夜黑無月,星星也少的可憐。居民樓的頂層是天臺,入口常年被一把鐵鏈鎖著,聽說是怕人跳樓,從陳嘆樵記事起就沒打開過。 他們站在鐵門前,陳嘆樵抱著陳蜜,轉角后的人們回家,上下樓梯,感應燈亮了又滅。陳蜜已經不哭了,他們接吻。腳底的魚rou發出來腥味,他趴在陳蜜身上的時候,看見晃動的鐵門外還有一條被單,不知多少年前誰晾在天臺上,就那么孤零零地掛在上面,風吹日曬。 回家后胡玉桐的眼睛也是紅的,沒有人說話,安靜得詭異。他也不再張嘴,窗外天陰著,雨一直下不來。 袋子里的魚被洗干凈了丟進鍋里,魚頭沒舍得丟,被煲成了湯。那雙眼睛泡在水里,筆直地看向他,他沒動筷子。 在那個原本應該是生命中為數不多最開心的日子里,沒有祝賀,沒有笑容。吃過飯陳蜜回臥室,胡玉桐去加班。第二天,陳蜜消失了。 他后來才知道,那天陳蜜跑出來哭,是因為有人找胡玉桐買她的錄取通知書。那個年代倒賣通知書不稀奇,只要愿意出錢,總能打聽到途徑、找到賣家的。 胡玉桐是個在小事上精明的人,懂得如何打價能砍到最低,也知道一年的工資怎么花銷可以降到最低??申悋@樵知道,她在大事上容易糊涂,拎不清楚是非,栽過許多跟頭,比如在什么都不了解的時候就盲目炒股。 又比如,在聽到買家開價后,胡玉桐產生了猶豫。 胡玉桐說她肯定不會答應的,再糊涂也不會拿女兒的前途開玩笑。陳嘆樵問她,給陳蜜說了嗎?胡玉桐沒說話。 其實不問也知道答案,胡玉桐也明白他的意思。 抱著一絲僥幸,想到萬一女兒心軟答應了呢?窮,窮怕了,怕早起貪黑打三份工也供不起小孩上學,怕人們問起來為什么又把日子過得那么拮據,怕半生一回首,還要靠著買賣女兒的通知書勉強度日。 說是怕,更是恨。恨那一瞬間的猶豫,哪怕再怎么安慰自己,也無法抹去那一刻她確實動心的事實。 就像童年的干脆面,無論最后是在哪個孩子手中,從她拿走劈成兩半開始,殘忍便昭然若揭。 陳蜜離開后,他們花了三四年的時間還清了大半的債務。陳嘆樵大學申請了助學金,減少了她很大一部分壓力。胡玉桐松了一口氣,終于能坐下來歇一歇了。她找出稿紙,拿著陳蜜高中時期用廢的簽字筆,寫下道歉的話,在陳嘆樵面前反復排練。 這么說合適嗎?因為長久的勞累,她比同齡人更顯老態,扶起碎發的手指也變了形。 陳嘆樵點頭,說,已經很好了,不用再改了。胡玉桐搓手,拿起筆又開始刪刪減減,一邊寫一邊念叨,你jiejie一定很恨我,從小就恨。 陳嘆樵說怎么會,胡玉桐搖頭,聲音輕輕的,似乎只是在念給自己聽。 我偏心,她心里門兒清。 可胡玉桐最終也沒有見到陳蜜,當年沒舍得抵押的房子也被賣了出去。 陳嘆樵是在學校接到的消息,胡玉桐突發腦梗,在醫院里搶救,讓家屬趕緊過去。 長期過勞加上飲食不健康,她得了血栓,一受刺激就意外腦梗了。生活仿佛一個閉環,走來走去永遠都逃不脫命運。當初想要留下的房子還是賣掉了,想要隱藏的事情沒能藏住,想要留下的人也沒回來。 陳嘆樵托人把家里的房子賣了,湊出來救命錢。人撿了條命回來,腦子卻不好使了。 胡玉桐術后時常盯著墻面發呆,人半癡半傻,生活不能自理。陳嘆樵用剩下的錢請了個護工,也沒有回老家,就在他上學的城市租了房子落下腳。 以前的鄰居給他打電話,問胡玉桐怎么樣,陳嘆樵說還是老樣子。鄰居又問他jiejie找到了沒有,陳嘆樵什么都沒能說出來。街坊里的風言風語都傳遍啦,都說你和你jiejie的事情,阿姨不信。也都怪那些人嘴碎,讓你媽聽見了些,本來沒有的事情都變成有的 他看了一眼母親,丟下一句是真的便掛了電話。 那年陳嘆樵畢業,手里拿著畢業通知書,和陳蜜的錄取通知書一樣燦爛。 在原本應是生命中為數不多的最快樂的日子里,沒有祝賀,沒有笑容,陳嘆樵給母親擦了臉,打開電視機,歌舞晚會在唱鄧麗君的。 他關上燈,這就是全部的故事。 2016年,正月,家家戶戶都沉浸在節日的余溫中。雪下了半個月,路況不是很好,距離陳嘆樵離隊還有三天,為了做特訓節省時間,他干脆住在了局里,辦公室扎了一張軍旅折疊床,晚上就睡在上面。 趙離抽煙,陳嘆樵為了模仿他,也開始練習抽煙。王陽站在窗邊,看著他把煙屁股一個接一個地往煙灰缸里塞,眉頭皺得都快擰在一起了。 一天最多抽半包,這才半上午,你就已經抽空一盒了,命不要啦? 陳嘆樵一張嘴,嗓子啞得話都說不出來。眉頭上是新添的傷痕,還纏著繃帶,他笑,喝了一口茶水,快十年的老煙民,不多練練哪能裝得像。 王陽皺眉,從他煙盒里也敲出來一支,點燃了放嘴里,抽煙這種東西不用裝,自然而然就上癮了。 說著,鼻子里噴出一股煙氣,跟著陳嘆樵笑,煙灰撲簌撲簌地往下落。 準備的怎么樣了?他問。 資料看了四五遍,就是一般的地痞流氓,能應付得來。 王陽點頭,把窗戶打開一條縫,低頭敲了敲煙灰,看著他半開玩笑道:你姐是什么眼光,怎么挑了這么個人渣談戀愛? 陳嘆樵輕笑,冷風灌進來,凍得他一哆嗦,她看人的眼光一直不太好。 短暫的沉默。王陽抽完了一根煙,沒再抽下一支。他把陳嘆樵的煙盒收到自己兜里,說今天到此為止了,明天再練。 男人憔悴得很,胡茬泛青,連著幾日都沒刮了。王陽看著他,想起來對方剛進警局的模樣,突然張口道:陳嘆樵,你不是真心想做警察的吧? 陳嘆樵一愣,看向隊長。 你當初來我們大隊,是不是就看中了我找人的本事?王陽摸著下巴,結果我沒幫你找到,你jiejie自己送上門來了,什么叫機緣巧合??! 陳嘆樵笑而不語。 他畢業那年,王陽因為在追查失蹤案件上業績優異,被評為全國優秀刑警之一。陳嘆樵在放棄了去省廳實習的機會,毛遂自薦去了王陽隊里。 他家里的事情,除了世人最不愿意聽到的部分,王陽也知道的七七八八了。 你母親不用擔心,局里會專門調人去看護的。他抿了口茶葉水,熱氣暈得眼眶發熱,而且對于執行這種特殊任務的,家屬應該會得到醫療優待。雖說不能康復如初,但肯定會有所好轉的,說不定生活自理也有希望。 陳嘆樵不知道這話里有幾分是寬慰,嘴里的煙草味苦得很,王隊說的對,尼古丁是不需要刻意追求就會上癮的東西,他現在碰不到煙已經牙癢了。 陳嘆樵磕牙,扭頭看向窗外,說的話毫不相干,我還沒做好準備去見她。 頓了頓,他扭頭看向王陽,她一定很恨我。 王陽沒打斷他。 我時常想,如果我不曾出生,大家都會好過一點。mama,jiejie我這輩子最愛的兩個女人,一個都沒能保護好。 他說出這話的時候很平靜,連呼吸都沒有變。兜里已經沒有煙了,他牙癢的越來越厲害,腦海里閃過胡玉桐在他面前練習道歉的模樣,又想起來陳蜜離開的前一晚,坐在他身上問他愛不愛。 在那一晚前的所有晚上,陳蜜都會笑嘻嘻地教他,要說愛哦,很愛很愛,說我愛你我只愛你我最最愛你。但那晚沒有,他從來沒說過那句話,那晚他要張嘴,陳蜜卻捂住了他的嘴巴,屋子里就只剩下齷齪的情欲。 愛愛愛,這愛沒有好結果,他早就知道的,只是不曾想過會這么慘淡。 牙更癢了,煙癮跑出來咬他。 王陽嘆了一口氣,說不出什么安慰的話。陳嘆樵的經歷讓他過于早熟了些,自己說什么對方都不會真的在意。 他摸了摸鼻子,猶豫了很久才開口道:你知道我這些年追查失蹤人口,過手的卷宗沒有上千也有幾百了。除了那幾宗重大刑事案件,有很多人并不是真的失蹤。 陳嘆樵抬頭看他,王陽放下茶杯,把煙灰缸的煙蒂倒進垃圾桶里,比恨更可怕的是放下。因為不在乎了,所以見不見面都無所謂,見也可以,不見也罷。那些人長久的沒有音訊不是失蹤,而是覺得沒有重逢的必要。 愛的反面不是恨,如果還恨,還躊躇著不敢見面,愛就沒有消失。他頓了頓,把煙灰缸擦干凈重新放回桌子上,污垢掃除后,崗底嶄新如初。 而且,不要對mama說那種話。如果我沒有出生就好了王陽頓了頓,mama聽了會傷心。 陳嘆樵沒說話,睫毛低垂。 王陽拍拍手,從兜里摸出來一包新煙,道:好了,雖然送后輩香煙不太合適,但能讓你提前適應一下。 他敲了敲桌面,把煙盒扔給陳嘆樵:喏,越南金玫瑰細桿。等你回國,大家接風洗塵給你吃慶功宴。 遺憾難免,辛苦常在。無論你是因為什么原因做的警察、來的這里,會有一天,你會找到那個讓你覺得一切痛苦、忍耐都值得的時刻。 那個時刻,就是你真正愛上這個職業的時候。 王陽帶上警帽,看了一眼表,開會時間到了,人的愛也是在等待這樣的時刻。陳嘆樵,我很期待再次相見你會變成什么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