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風月
七 風月
靈遺。 白曜呢喃著他的名字醒來,她已經不在車上,惆悵地以為自己終于還是被丟下了,舉目四顧,卻發現自己身在完全陌生的地方,萬籟俱寂。只有枕在地上時,能聽見地底傳出宛若悶雷的律動,節奏正合人的心跳。她的面前是一片望不到邊際的湖,現在正是中夜,天頂的星緩緩流轉,盡落清鏡般的水面。靈遺在不遠處的樹下彈琵琶,看樣子已經洗過澡了,很怪,現在并不是彈琵琶的時候。 靈遺告訴她,這是在他的幻境?;镁车膶嶓w落在江陵城內的清商閣,再過不久,他們再行遠一點,就不得不出去了。 難怪,我夢見我和你的尸體被人在水澤邊發現,你抱著我,就像在很久遠的小時候。黑貓貓生下了并不像它的白貓貓,它總想丟掉白貓貓,或者藏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它試了好幾回,但終于還是將白貓貓撿回自己身邊,痛苦又嫌惡地啃自己的胎盤,胎盤的味道很腥,可它為了自己和白貓貓不死掉,必須食不知味地吃下去。但后來,白貓貓死在一場暴雨,被天雷活活劈死。黑貓貓覺得那是它的罪,降于他的天罰。似乎就是從那以后,它將白貓貓也視作自己??删拖袼幌矚g曾經的白貓貓,它也不曾真心實意地愛自己。它總會想到,有一天會像吃掉胎盤一樣,不得不吃掉自己的白貓貓??墒?,沒有了白貓貓,拼盡全力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貓貓不明白。也許這才是真正的罪。黑貓貓不得不吃掉自己的白貓貓,一點一點,從還會感覺到痛,會扒著爪子勸它寬心展顏,到一團面目全非的腐rou剩骨。它是心甘情愿的,卻不是為了換取什么更重要的東西,為什么,它不明白。 或許,黑貓貓不是非要吃掉白貓貓不可。靈遺道。 白曜走到他面前坐,盯著他問:就像你會一直抓著我的手,哪怕是一同赴死? 靈遺點頭,嗯。我會帶你同去襄陽。也會在事敗之際先殺了你,再自殺。 白曜望著天,勉強擠出一笑,道,你總在想最壞的結果,總在綢繆退路,從不放手一搏,所以這些年,總是原地打轉。如此成不了事的。 亡命才能放手一搏,我不是。靈遺否認道。他將琵琶放在一旁,吻了白曜的額頭,繼續道,在軍府時萬事小心,除了朝云、暮雨的人一概莫信。 自然,你也不能信。白曜腹誹道。 · 至軍府安頓下,白曜便沒有那么多機會見靈遺。時過二月有余,襄陽的天氣已熱如蒸籠,湘東王已有許多不禮下士或是專斷無謀的舉措,越發招人怨望,但靈遺一直隱忍著,沒有一點要動手的跡象。倒是一有空就借解毒之名將白曜帶去襄陽某家知名妓館望塵樓,一去就是大半天。除此以外,她很快結識了幾位同齡的姑娘,趣味也相類,可互通書信,相互往來,比在宮中時反而自在。不必忌諱許多規矩,怎樣的身份該與怎樣同等身份的人交游云云。 她的新朋友中,有一位是流徵,也是術士。如道號所見,流徵施展法術的載體是樂音。白曜只從傳言里聽過有如此的術士,頭一回遇上很是新奇。每回二人見面,白曜總纏著流徵演奏,琢磨其中的機理。哪怕如今沒法再用法術,她也愿和流徵紙上談兵關于靈學的話。然而在靈遺那里,她幾次威逼利誘,要他說出恢復的方法無果,法術和靈學就漸成了二人之間的避諱。 靈遺自來了襄陽,卻是諸多不順意,職任總是些煩劇無聊的瑣事。無人陪他飲酒,也只有與白曜在一起能說些話。雖說多是些花鳥風月,經史或雜聞。白曜并不意外他會喜歡謝安,卻很意外他喜歡魏文。她隱約可以想通,曹丕也是個隱忍苦情的主??捎譀]法直言她明白這點,只好打趣說,是因曹魏好人妻的俗語??伤炊槐菊浀貤l分縷析,原本是哪些話,一步步以訛傳訛傳成了她聽到的這般。三國的野史實在太多,陳壽又極為簡略,她早就分不清到底哪些確有其事,哪些只是家語。靈遺就笑說他也如此,但對那些家語,與其過而毀之,寧過而存之。 他們很少談到現實的事,前線蠻人的情況也很少說。若不是靈遺親口承認過要謀反,白曜幾乎覺得自己多心了。也會很失望,他好像和王機一樣,在不順意的際遇里被打壓久了,盡管諸多不滿和牢sao,仍更愿意安于現狀地受辱。說白了,沒出息。 然而,事情真正發端的時候,白曜卻全然招架不及。她以為自己真的一不小心陷入險境,卻不想靈遺將她一并算進了局里。 那天是休沐,天氣簡直熱得人神志不清。午后,白曜正在池邊與朝云戲水消暑,她沒見過幾面的胖子不知為何也來了,坐在涼亭里色瞇瞇盯了她許久,朝云前腳一走,胖子就湊上來要欺侮她,還振振有詞說什么,宋孝武都和他親生母親luanlun了。當然,胖子沒得逞,后腳就有一眾軍府掾屬經臨此處,靈遺正巧混在中間。 此前,因胖子不懂地理形勝與兵法,調兵遣將全按自己心意胡來,已連連吃了蠻人好幾個敗仗。出此一事,諸人對他自然更為失望。但他反而胖著嗓子暴怒,覺得是來的這些人不長眼睛,壞了他好事,威脅說要將他們全數革職。當然,最后湘東內史勸走了眾人,又勸好胖子。受驚的白曜被聞聲折回的朝云挽著離去,此后便順理成章暫至流徵的府上避居。 不出幾日,新野失陷的事成了最后一根稻草。眾人再也不掩飾對胖子的失望,公開譴責、聲討他。胖子氣得當場吐血數升,徑直罷免了那幾個鬧得兇卻根基不厚的,又教自己的親信四處恐嚇脅迫,動用暴力壓平物議,暗中整蠱那些說他壞話的人。 這些舉措無疑適得其反。等胖子再要違背眾意調回駐扎在前線的一支兵力,避戰自保,此時連身居要職的人都明確表態反對。湘東王鎮北長史、襄陽太守何沖揚言要對胖子兵諫,在外也制造輿論對胖子施壓,迫使他撤回前令,按老將的建策重整兵力。 靈遺比何沖搶先一步動手,劫了都督的符璽,重新部署陣線,嚴陣以待,一改往昔首鼠兩端的作風。當然,胖子早就殺了也埋了,但秘不發喪,對外只稱病。諸人知道背后真正下令的人換了,卻默許這一切發生所有的安排都挑不出錯。雖間或傳出湘東王失蹤或遇害的風聲,但軍務當前,誰也不想再管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胖子。 在殺胖子的當晚,靈遺的人乘夜至阮府迎接避居的白曜,白曜心懷夷猶地去了,未曾想來的正是靈遺本人。他的車駕停在水畔的綠楊樹下,柳絲的長影在風里蕩著,掠過車頂,又擾車壁。此際風月正好,日間的暑熱也隨云散去大半。她正想等到了望塵樓怎么罵他,竟然叫她夜里出來,還有,他許久沒來找她,她寫信過去,他只有例行公事地敷衍。但等白曜掀簾上了車,抬頭見本人就在車里坐著。他沒有聲響,她還嚇了一跳。一時兩兩相望,江風吹來,什么話都忘了。 靈遺說,這回是來接她回府。胖子沒了,但別的人還不知道。 如今,他與她一樣稱湘東王為胖子。 白曜有些恍然,難以想象這樣的事的確發生了。她才與流徵搗著冰,笑著鬧著,玩了一下午六博,接連著互相罰酒,直到兩個人醉得頭暈,伏在案邊倒頭就睡,睡醒就是靈遺來接她。他的樣子看起來也很尋常,不像是從命懸一線的刺殺歸來。她于是問,你動的手? 嗯。靈遺點點頭。 如此容易? 他若有所思地說:還沒完。 你是不是早就算計好了,要想個法子將我支走? 也許。他閃爍其詞。 你知不知道若你們那堆人遲來半刻,事態將演變成怎樣?你再也不會擁有白曜了。 靈遺卻搖頭,我一直等著朝云傳信,不可能遲到。 白曜咬牙切齒地望去,他也轉過頭與她相視,似有意舒緩氣氛地一笑,而后忽然湊近,攬著她的后腦勺吻她,像是一只從來不讓抱的貓貓突然竄進她懷里。她的雙手懸在半空,不知該放去何處。 我好想你。靈遺枕在她肩頭道。 白曜毫不動容地說癢,他的呼吸拂著她,很癢。靈遺不說話,只是側頭倚著她。她無可奈何,卷起側臉的一角向外望。夜間的街巷闃無人跡,只蟬鳴在搖曳的柳影里吊著,涼風送來素馨與茉莉的香氣,她的宿醉好像終于解了。心也很靜,好像還能端坐在燈下讀許久的書。 等車轆轆地轉入高墻底下,再不見月,她轉回頭看許久沒有說話的靈遺,他已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