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叱裕嵐
第十三章 叱裕嵐
沐攸寧前腳剛走,趙清絃的攤子便迎來客人。 大多的人對鬼神深信不已,當世又以道者為至上神人,趙清絃所到之地均習慣披上道袍,裝作道行高深的修道者外出擺攤,藉以打聽消息。 來者是一位年輕的雷娜族姑娘,按理說他們以大祭司為領袖,對族外的術法者一律不予信任,然那姑娘眼神閃躲,在攤子前來回走動了十數遍,晃得澄流眼花頭昏,索性直接上前問話。 怎料她見人追上來,徑自往巷子跑,走沒兩步又回頭看去,澄流無奈之下只好先跟上去,得知她確是有事相求,礙于大祭司在附近,才不敢如實相告。 趙清絃聽了事情始末,仰頭望天,用指甲在拂塵的桿上留下幾道劃痕,懶懶地說:不想動。 我看她挺無助的。 趙清絃睨視澄流,很快又收回視線。 這一眼看得他心慌,連忙改口:我去拒絕? 趙清絃還是沒表態,幽幽地看向祭壇,手上把玩著拂塵,將岔掉的毛一根根拔掉。 祭壇這東西他最熟悉不過。 以活人之血作引,壇底下藏著的坑紋彎彎繞繞,又深又窄,一道一道的縫里流著不知多少代以前的人血。 建在地下的祭壇密不透風,而他卻是住在那無邊黑暗,靠著星點燭光,沒日沒夜地學習咒禁之術,甚至許多東西都沒人有能力教授予他,只得靠自己摸索,屢屢放血布陣、割rou制丹、剔骨煉器,對國師言聽計從,直到那日 他自父親胸前抽出那柄劍,滿手都是溫熱的鮮血,幾乎把他的皮膚燙傷。 母親的尸首半臥在另一側,雙目不閉,像是要把那個不孝兒的樣子深深刻在眼底。 趙清絃扯了扯嘴角,放聲大笑。 他負了世人,再多擔兩條人命又有何妨? 可是,他仍舊希望有人能握住他的手,渡他溫暖,不念過去,不談未來,無怨無悔地見證他的終局。 澄流,你怕我嗎? 趙清絃收回目光,不再去看那祭壇。 澄流一怔,往常趙清絃身體極差,難得調養好點,又變成四處奔波尋藥,現下說話含糊不清,語氣輕飄飄,還問些亂七八糟的問題,就知道他是勞累太過了,安慰道:怎么會。 可我弒父殺母,你為何不怕我? 澄流張了張口,這話他卻是無法回答??v世人視他為洪水猛獸,可趙清絃向來就不會毫無緣由地做這種事,他仍有他的堅持,至死方休。 趙清絃以為澄流不愿回答,右手幾指互碰算了算,站起來徑自往那姑娘離開的方向步去:走了,去尋沐姑娘。 澄流愣了愣,不可置信地反問:去、去哪里? 東北方位啊。 澄流立馬就笑了,方才那姑娘離開的方向正是往東北,他用力地點點頭,什么去尋沐姑娘啊,不都是借口而已嗎?他自覺足夠了解趙清絃,更加得寸進尺地道:就知道你會幫忙的! 趙清絃無奈地望著他,沒說出他確實是算到沐攸寧的方位,只又再提醒:你知道的,非藥引線索不幫,非手足之情也不幫。 澄流頜首,麻利地收好東西追上,趙清絃愿意松口就很不錯了,其余條件自當要看機緣。他暗暗祈禱,希望那姑娘所求之事為這兩項之一,否則,趙清絃定不會出手的。 趙清絃哼著小曲,像孩童一樣亂晃著拂塵,很快就見到那雷娜族的姑娘無助地蹲坐在門前,他停住手上動作,掐指算了算,道:姑娘是想問化解之法。 叱裕嵐抬起頭,欲言又止。 趙清絃淡聲道:可惜,無解。 不!叱裕嵐大喊出聲,緊捉住他的手,跪在地上,嗚咽道:求求你,救我父親吧! *** 趙清絃往后退了半步試圖抽回手,卻被叱裕嵐拽得緊緊的,他輕蹙眉頭,刻意松了手,拂塵便掉到地上,發出悶重的聲響。 他緩緩抬眸,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恰好迎上沐攸寧驚訝的目光。他是算出沐攸寧在東北方,卻也想不到她竟就在眼前,心下忻悅,在表現出對兩人相遇的愕然之前,臉上已綻出笑意。 澄流聽到趙清絃拒絕,不免婉惜,若不是走投無路,又怎會叛了信仰,去求他們二人呢?他壓下心中那點愧意,眼見趙清絃的手腕已被抓得通紅,生怕叱裕嵐用力太過誤傷了他,移步上前輕拽她的手,安撫道:姑娘冷靜點。 叱裕嵐眼框發紅,哭聲更甚,問道:你們這身裝扮是會術法吧?真不能幫我? 倒塌的是石室,繼而堵住陸路,對嗎? 叱裕嵐求助心切,面對族內的秘密卻不免謹慎起來,聽到趙清絃的猜測,力氣像被抽空般松開了手,愣了半晌,擦去淚水,下意識搖頭,問:這有何關系? 這石室建于地底,陰氣很盛,料是你們族人的墓xue。按理說倒塌后族內應該很重視,偏生你們視若無睹,更巧的是在活人祭期間才出的事,明顯是為了將什么人困在島上。 趙清絃沒在意她的反應,繼續說:大祭司地位崇高,能讓你甘愿冒險求助外人的情況,只有一種你,或是你父親,得罪的是大祭司。 叱裕嵐茫然地看著兩人,一時之間也不知該盡數交代,抑或就此作罷。 趙清絃再強調:這事貧道幫不了。 她咬咬牙,轉身走進屋內,低聲道:跟我來。 趙清絃駐足不動,又望向沐攸寧。 她逆光坐在房頂上,艷紅的衣裳被夕陽染得更明亮,細軟的臉頰也因而照得粉嫩,自驚訝中回過神后就緊盯著趙清絃,半瞇的眸里帶了幾分探究。 只見趙清絃指了指右手,她竟在他眼底讀出一絲委屈,甚覺好笑,便躍下抱住他的手,輕聲問:怎么像在撒嬌? 沐姑娘聰慧。 沐攸寧聽得噗哧地笑了出聲,見叱裕嵐回頭,連忙松手掩唇,不再說話。 趙清絃稍移半步,將人遮去,確認無異才把右手藏在后方,準確地牽住沐攸寧,拉著她進屋。 叱裕嵐謹慎地關上門,天色已昏,桌上只點了一根蠟燭。 我父親本是左護法,向來不像右護法般會說話討大祭司歡心。 趙清絃和澄流一同站在案旁,沒有上前。 叱裕嵐回避著二人視線,深怕被誰偷聽過去似的,小心翼翼地道:前些日子,父親不慎得知大祭司和右護法的計劃,說埋了炸藥毀掉石室西側的甬道,只要留下入口便可,沒過幾天,路就應他所言倒塌了,也不讓人修補。 沐攸寧低頭看向交迭的兩只手,他皮膚白皙,又無血色,如同鋪上一層雪霜,使得手背那道傷痕份外刺眼。 也不知他是何時弄傷的,已經結了痂,似是被刀刃劃出的傷口,筆直齊整,邊沿甚至還泛著紺紫。 趙清絃的體溫很低,異常的低,總涼得像冰塊一樣沒有溫度。她以姆指輕輕覆在傷口上摩娑,盡管一直沒放手,可他的身體就似個無底深潭,將她的溫度不住吸去的同時,絲毫沒有任何變暖的跡象。 趙清絃問:大祭司是如何傳位? 先傳兒孫,徒弟和左右護法,如果像先代一樣都沒有的話,就要請示上神指點。 沐攸寧靜靜聽著幾人對話,很自然地將另一只手也覆上去,試圖捂暖。 澄流聽得奇怪,問:他們會術法? 叱裕嵐鄙夷地看向他,道:什么術法?被上神認同的大祭司,自然會被賜予一身神力! 澄流被她反駁得噎了一下,對上她睥睨的目光,心有不甘地說:那都是假的!只是掩眼法罷了! 才不是!我見過大祭司向上神借法,指向何處天罰就降往哪個方向,都是真的!叱裕嵐憤憤地站起來反駁。 天罰? 未待沐攸寧細想,澄流就不屑地嘖了一聲,嘲道:這些把戲都看不穿,活該被蒙在鼓里。 澄流,休得無禮。趙清絃覺得好笑,制止了二人爭吵,問:姑娘這么緊張,僅因為左護法失蹤了? 叱裕嵐呼吸一滯,她父親生死未卜,可眼前這個道者卻是毫無猶豫地說他是失蹤,不禁覺得有了希望,目光如炬,堅定地回答:是,父親回來后整夜心緒不靈,次日聽到石室倒塌去找大祭司理論,再沒有回來了。 趙清絃問了左護法的生辰八字,對叱裕嵐搖了搖頭。 什么意思? 他無解決之法。 石室乃雷娜族的地墓,因長期沒有日照,凝聚不少邪穢之物,整座雷娜島都被沉厚的陰氣籠罩,影響推算。更重要的是他失去了三成法力,強行替他改道擋劫的話,會使本就不多的壽元大大折去。 雖靠法器聚合天地之靈氣能將不足的部份暫且補全,甚至可以加強自身法力往日要用高階咒術時,他都會用這方法減輕負擔,而今卻不太愿意借用過來。 這樣太消耗體力了。 身體本就因法力突降而有耗損,需得慢慢靜養回復,若這時再去外借力量,短時間內根本就無法調養過來。 他并非什么心善之徒,更別說要多耗心力去救一個萍水相逢的人。 趙清絃藏在身后的手微微發顫,察出他的不對勁,沐攸寧動了動唇,想起不便出言安慰,只好用力回握他的手。 他愣神片刻,直至微弱的暖意自手心傳來,如薄冰覆在身上的那層漠然漸漸褪去,不由出言提點:左護法性命暫且無礙。 叱裕嵐心中大喜,剛要道謝,又聽他補充道:此劫難逃,貧道算不出解救之法。 叱裕嵐雖有失望,卻沒像最初哭鬧,低落地說了聲謝謝。 澄流問:大祭司以前勾結外族的事,你知道嗎? 雷娜族十年前與西殷的皇子合作,這事我們是知道的。 呵,合作?澄流笑斥:那可是助他謀逆! 什么謀逆?我們雷娜族向來善戰,他許我們米糧,我們一半族人助他打架,就是合作! 趙清絃默不作聲,也懶得去理會他們的想法。 南宙慣來混亂,只是沒想到百姓牽涉到別國的政事之上,依舊視若無睹,完全沒有要管的意思。 簡直無法無天。 無視了吵得面紅耳赤的兩人,趙清絃拉住沐攸寧悄悄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