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風景畫
序章 風景畫
這里是我的生長之地,這里是我的發展之基,這座城市是我和千千萬萬人生的全集。 新型高空城市之母奧利維亞·杰弗瑞 * 霓虹燈綻放出食品著色劑的顏色。 全息影像嵌入摩天大樓的每一道夾縫,立交橋上映出一幅巨大的女人臉孔她的眉毛被染成星戰游戲的亮藍色,雙頰各涂抹三道落日黃的戰紋,嘴唇則呈胭脂蟲紅。 全息影像在風中陣陣閃爍,投影機的零件已經老化,難以平復高樓狹管效應所造成的風力擾動。 莫漓搖下車窗,隱隱聽見女明星輕快俏皮的聲音,那是最新款V裝置感應服的廣告。 汽車駛在虹崗D區,快沒電了,可即使最近的充電樁也在一公里開外。無線充電附件昂貴,她的車沒有裝載,莫漓只好隨意找了一個泊位停下。 隨著電子鎖咔噠一聲鎖住前胎,莫漓的腕表跳出收費的計時,她瞄了一眼便不再管,因為價格低廉。真正的問題是,她接下來需要靠兩條腿走十公里,才能到患者約定的地點。 莫漓停車的地方在立交橋底,頭頂是晝夜不息的轟鳴。這里原本噪音沒這么大,但十幾年前擴成雙向十二車道,之后重型卡車越來越多,最后的住民也搬遷出了橋底。 很久以前,這里曾被叫做環市東路,據說繞著這條快速干線,半小時內便可以把城市轉上一圈,只是早已被棄用了。 莫漓向停車場的管理員打了聲招呼,他是一個胡子拉碴的男人,穿褲衩背心,裸著肥膩的肚皮。男人的胸前掛著一幅老舊的VR眼鏡,耷拉著眼,揮了揮手便放她離開。 她對此見怪不怪。計費員是早已淘汰的工種,只是城市需要解決冗余的勞動力,才在下層設置了這樣可有可無的職位。 莫漓照著手腕的地圖,沿立交橋底一路向西。這里的空氣有種陳腐的味道,她分辨出了其中的汽油和汗味。這很奇怪,因為燃油早已淘汰,橋底也無人居住,除了停車場,便是連片的曠地。 她掃視一圈,只看見一頂棚屋和幾堆建筑廢料,瓦礫中藏著酒瓶的綠玻璃渣和黑乎乎的內衣褲,便猜出了這股氣味的來源。 半個世紀前,這里休憩著無家可歸的人。他們有鋪蓋就攤開,沒有的就找一塊磚墊腦袋,就著震動的硬化水泥地,沉沉睡去。白天這里已經很暗,而到了夜晚,更多的流浪者匯集而來。女人擠不進里面,只好在最外圍打下鋪蓋,三五歲的小孩子在睡夢中滾來滾去,不老實地踢開母親牢牢保護的手臂,一伸腿,就能碰上汽車呼嘯而過的車輪。 不久后,為了整頓市容,橋底全部改造成綠化帶,再用帶尖刺的鐵網圍住。但人們鋸斷鐵絲鉆進來,在泥土上打鋪蓋,生活照舊。栽種的灌木是由農科院特意選培的,喜陰耐寒,適應橋底環境,但在無數人的踐踏下,原本長勢良好的植物全部壞死。 市政只好把綠化帶撤去,采用最粗暴的辦法,在橋兩側打腳手架,澆灌水泥,把橋底空間徹底封鎖。人們沒有地方睡,就把目光投向馬路中央狹長的喬灌混合綠化帶。于是他們爬上樹,窩在樹冠里睡覺,手腳緊緊抓著枝丫,以防睡夢中跌落。 汽車在這些人的腳下飛馳而過,他們如棲身在一座與大陸割裂的孤島,每逢夜晚堵塞,車流緩緩移動時,都被冰冷黏稠的河水所環抱。 再后來,隨著城市重心向高空遷移,市政放棄了立交橋的管理,人們再次用鉆機破開水泥墻。他們從垃圾場偷來建筑廢料,大搖大擺地搭建棚屋,一時間四處都是褪色的瓦楞板和損壞的工字鋼。 棚屋越建越高,最后抵上了橋底,成為了立交橋的又一根承重柱,只不過這些承重柱搖搖欲墜,倒塌事故頻發,五顏六色更顯得魔幻。 過了一段時間,周邊地帶的繁華商區改建為工業園,這些占地數十萬頃的園區是新型高空城市建設落下的第一座樁。流浪者們跟隨生活重心的移動搬遷出去,在長達二十年內,這里一度空蕩無人,時間幾乎停滯,只有載重汽車途經時的揚塵飄入橋底,落在棚屋的瓦楞上,才能看出一絲變化。 十幾年前,立交橋擴建車道,橋底所有違規建筑都被清除,隨后壘起了巨大的沙堆和水泥筒。工程完畢后,有的地段改建成停車場,更多的曠地則維持施工時的模樣,遍地殘留廢料。 現在她眼前除了那幾堆建筑廢料,便是一排排巨大的承重柱,它們在她的視網膜上交疊,最后消失在黑暗的盡頭。柱子上爬滿了鱗狀的黑色痕跡,像是曾經被什么東西燒灼過,但這些其實是枯萎的爬山虎。 經過了這么久的時間,它們的莖絡也成了飛灰,只剩下一只只吸盤牢固地沾附在水泥上,像漆黑的焦化羽毛。 立交橋承重柱的爬山虎曾是G城的一大特色,她的眼前恍惚閃過兒時記憶中,爬山虎枝繁葉茂,為橋底行人送去習習涼風的白晝風景。 莫漓又走了一段路,接著向南轉出立交橋底。這時她的腕表突然收到患者的訊息: 改地點了,天灣A區,我已經給你加了權限,直接過來。 她腳步一頓,現在倒回去取車已經太遠,不過好在虹崗區的運輸井恰巧在前方。她可以先上到虹崗A區,再乘坐空軌到天灣A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