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淡風輕
云淡風輕
沈小姐,要換杯酒嗎? 侍者在桌邊躬身問了一句,看向桌上她一口未動的紅酒。一般沈云青來這里,這種一口不喝的時候就代表她有不滿意的地方。侍者的語氣有些謹慎,還想再問是哪里不妥,沈云青卻懶懶地動了動手指。 沒事,你們去忙吧,這里不用人過來。 她把手中的紙條折了一下裝進一個信封里,涂著鮮紅指甲油的手敲了敲,將信封推給一旁的保鏢:你去把這個交給寧奚,這是我之前答應她的。 保鏢有些猶豫,但還是接過了這個信封:之前周映東和談家那邊說不要插手 別管他們,無論如何這是我欠寧奚的,我得把這個人情還上,沈云青垂下眼,晃了一下酒杯中的酒,不禁嗤笑一聲,談策消失已經一個多月了吧,聽說周映東讓人把寧奚家圍得一只蒼蠅都飛不進去。要不是心疼寧奚,誰愿意惹談策那種瘋子,不過他現在就算想和我算賬一時半會兒也沒有時間。 說話間,她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似乎想象到了那種場面。 他現在要想的大概是該怎么和寧奚解釋才對,不能親眼看到還真是有點遺憾,她喝了一口酒,紅唇微抿,你帶幾個人一路上保護著寧奚,順便幫她把周映東那群人甩開,一直到她安全到達寺廟為止。 是,我馬上去辦。 林芝的三月份是野生桃花開得最好的時節,從國道上走,沿路可以看到連綿的山上一片又一片的桃樹。林芝的桃樹高大,枝干要比平原的桃枝粗壯一些,一簇簇的花擁在枝頭開著,遠遠看去像一片粉色的霧海,映襯著不遠處高聳入云的雪峰。 318國道剛好經過尼洋河谷,寧奚靠在車窗邊,望向河中清澈的水。河谷四周的喜馬拉雅冷杉和其余幾種她認不出的高大樹木比去年來時青郁許多,她掃過這一片綠色,打開保溫杯喝了一口水,將頭靠向車座的后背。 寧小姐,有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及時告訴我們,副駕駛上的男人看了一眼后視鏡,神情有些擔憂,我們小姐交待,一定要安全無虞地把您送到目的地。 因為是沈云青交待的任務,他們一路都很小心。寧奚很少說話,一進入高原地區就有些缺氧。但她一路上很少主動說有什么不適,剛進藏時也是他觀察的仔細一些,才發現寧奚額頭上全是汗。問了才知道她膝蓋疼,止痛藥已經都吃光了。 幫我謝謝青姐,寧奚點了點頭,喝著水緩解身體的不適,這次麻煩她了。 往前就是八一鎮,根據我們的消息,談他的人目前還在八一鎮的一個旅館里,應該到那里就能找到他,前面的男人瞥到寧奚的神情,欲言又止,如果找不到,我們會把您再送回拉薩,這是小姐說的 我知道,但是如果找不到的話,你們不用再費心送我回去了,寧奚低頭扣好了外衣的扣子,看向不遠處連綿的雪峰,往后的路,得我自己走了。 不知她是不是有言外之意,聽著總感覺有些別扭。韓江皺了皺眉,想說什么還是沒說出口。據他一路的觀察,寧奚精神狀態看起來并不好。不總說話只是一點,年紀輕輕的小姑娘,但人看著坐在那里就沒有什么生氣。 沈云青再三交代,一點事情都不能出。他一路上小心謹慎,總算是安全帶著人到了林芝。 八一鎮在尼洋河畔,是林芝縣的經濟中心,游客想去林芝底下的各個村落一般都會先在八一鎮停留。寧奚上次是在夜里到的,第二天天還沒明就轉車了,所以沒能看清鎮上白天的景象。 她下了車,抬頭望了一眼鎮子遠處似乎要壓下來的云和山峰,扶著車門咳了一聲。韓江把水擰開遞給她,指了指前方的路標:寧小姐,我們送你到旅館,已經在他們下榻的旅館訂好了房間。 謝謝了,寧奚沒有拒絕,跟著他向那個方向走去。鎮上的道路整潔寬闊,因為有些游客會特地挑在三月份來看桃花,所以現在街上看著人稍微多了一些。她到了旅館在大廳里稍坐了一會兒,韓江辦好了入住手續,跑過來把證件和房卡遞給了她。 我們會在周圍和您一起等三四天,如果等不到,我們就只能韓江嘆了口氣,把擰開的水放到她身旁,寧小姐,雖然有些話不是我這個身份的人能說的。但是我我也有一個和你一樣差不多年齡的小妹,我想多說幾句,雖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但凡事要向前看。 他語氣沉重了一些,說到最后一句又嘆了口氣。寧奚微微抿唇,手伸進毛衣口袋里摸索了一下。她攤開手掌,里面躺著一枚小型青銅鼎的模樣的胸針,她慢慢遞過去,聲音聽著輕了許多:這個是我大學時候設計的一個文物有關的小文創,我也沒有別的東西,這個送給你,就當我謝謝你們這幾天的心意了。等回去的時候,我會親自去謝青姐。 韓江把那枚胸針用紙巾包了一下珍重地放進了自己的口袋里,送寧奚上了二樓的房間,隨后帶著人去查了一下周邊的環境。她沒立刻進房間,像是在等著什么,坐在走廊盡頭的椅子上,盯著面前緊閉的房門。 李嶠剛到一個周,在接到寧奚入藏的消息后急得一夜沒合眼。他料到沈云青的速度會很快,但沒想到那么快,以至于他一打開房門,就看到寧奚坐在他房間前的椅子上,一雙淡然的眼睛對上他的臉。 寧小姐,李嶠唇動了動,瞥了一眼窗戶外面,看到韓江的時候他心里就有些不妙的預感,沒想到一開門就能撞上寧奚。 一個月沒見了,李嶠,寧奚語氣如常,目光掃過他身后開著的房門。旅館的房間里有幾幅藏式民居的宣傳畫,大幅的油畫色彩十分鮮艷。她平靜地和李嶠對視了近一分鐘,最終移開了目光。 我不難為你,你轉告談策,他不來見我的話,寧奚目光轉向走廊上的窗戶,看向高聳的雪峰,語氣淡了許多,那我們上一次見面,就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了。 李嶠早聽說寧奚這一個月來心理狀態非常糟糕,聽到這句話不禁冷汗都要掉下來了。寧奚臉色蒼白,本來就瘦的身體看著似乎又瘦了許多。他下意識摸向身旁的手機,在寧奚的注視下,慢慢攥緊了拳:好,我我去轉告你在這里不要動。 她倚著墻,看著李嶠向下跑的背影,換了一個位置靠著窗邊邊探頭向下看。這招用來對付周映東不行,但嚇嚇李嶠還是可以的。她在心里數著時間,靠著窗戶向前探了探身體,不過兩分鐘,身后就有人一把扽住了她的手臂。 李嶠一只手抓著她的手臂,額頭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寧奚回頭,從他身后大致看到了那個熟悉的人影,風從她身后的窗戶吹過去,掀動了風衣的一角。她手臂沒動,隔著李嶠去看他身后的人。 談策背后是高聳入云的雪峰,山腳下的青色好像是在他腰際的位置擺開了。從她的方向看,看到的是一座不染塵色的雪山,唯有一點青色顯得可疑。她動了一下手腕,看著李嶠逐漸向一旁讓步,那只還揣在口袋里的手不由得握緊了。 見過南迦巴瓦峰的人,不會再留戀其他的雪峰。 談策手里的煙還沒滅,李嶠一進門就說寧奚要跳樓。他剛剛點上的煙,甚至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雖然大概率知道這是沈云青給她出的餿主意,但著實賭不起這個事情。 他彈了一下煙灰,目光從她清瘦的身體上掠過。明明三月份的林芝并不算太暖和,她卻只穿著一個毛衣,凍得發白的指尖扶在窗欞上,好像馬上要墜入覆滿白雪的山上。 談話之前先問一句,我該怎么稱呼你?寧奚微微張嘴,她也沒想到真正要開口的時候自己的語氣居然可以如此和緩。她扶著窗欞笑了一聲,抬頭看向他,算了,還是這么叫你吧。談策,你打算怎么解釋?承認還是否認? 兩人間距不過一米,她卻不想再看他的臉。明明以前這張臉她是最喜歡的,可是現在看過去,只覺得諷刺。 寧奚,如果你跑來只是為了問這個事情,那你現在就可以回去了,談策眉頭一皺,語氣沒有變化,但目光卻停留在她清瘦的身體上,該說的周映東應該已經告訴你了,那就是我的態度,你應該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她聽過很多語氣云淡風輕的話,可這話從談策嘴里說出來,她還是稍微遲疑了一下,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樣,眼睛跟著他抬手的動作抬起來。該哭的時候早就過了,可是真正聽到他把話說出來,心還是像被針尖一點點刺了下去。 她聽不懂,茫然地抬頭看著他:你連解釋都不愿意是因為無論你是謝褚的時候還是現在,你都沒喜歡過我嗎? 她來之前在路上反復思索,如果他有一點喜歡她的話,應該不會說出這樣的話。她在見到他之前,還并不相信他真的會在她為他痛不欲生、幾乎崩潰的時候以一個嶄新的身份出現。 現在一想,她那些討好與試探,在他眼里是不是就像看戲一般有趣。 我讓李嶠帶人送你回去,談策被她茫然失措的目光刺得胸膛一陣疼痛,他避開她的問話,用幾乎沒有任何情緒的聲音開口,寧尚海的案子我會替他翻案,就到此為止。 寧奚坐在椅子上,哪怕全身的血都快涼了,她還是忍住要低頭的動作。靜靜緩了兩秒以后,她站起來走到談策身前。大概這張臉太熟悉,她再看著的時候就像看到了之前那些時光。本來陽光和暖,可是風吹進她的心口,讓整個胸膛都在隱隱作痛。 她抬頭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抬手的時候巴掌清脆的響聲與風吹動窗外經幡的聲音一同落了下來。談策沒躲開,臉被打得向一旁側了一下。他手指微動,目光卻看向她發紅的掌心,克制住想要拉她手掌的動作,抬眸看向她的臉。 我以為你死的時候,我用了很長一段時間說服自己不要做傻事。我可以不在意這段時間來你任何的欺騙和隱瞞,但現在你連一個敷衍的解釋都不想給我。這段時間欣賞我做出的討好和獻媚,你是不是很得意,她雖然極力的克制讓自己不要吼出來,但聲音仍然在發抖,再見到他那一刻就在忍耐的淚從眼眶里不斷地落下來,夾在著一點自嘲的笑意,你還是人嗎,談策。 談策垂在身側的手像被什么東西扎了一樣猛然收緊了,臉頰的疼痛只是瞬間的,她似乎淬著血的話更能讓他痛苦。他手指向下猛地掐住口袋里的那串玉珠,眼睛看向寧奚發紅的眼睛,看了片刻,語氣卻依舊淡然:你說得對,寧奚,回去吧。 去看看林芝三月份的桃花吧。 沈云青送她上車的時候,溫柔地撫摸過她的臉頰,一邊這樣說著一邊用發夾夾起了她頰邊的碎發。她還不太懂沈云青那時眼里的溫柔是什么意思?,F在想來,似乎是同情。三千五百公里,她忍著高反,等來的就是這樣的結局。 她對著窗口的風閉上了眼睛,想起很久之前,有個人在紙上寫謝褚兩個字,告訴她偏旁是兩個點。 她笑了一聲,從身旁的包里拿出了一個紙袋,打開了封口。那是很久以前他送給她的一些小玩意兒,那時她剛剛上了一節珠寶課,他就不知道從哪兒弄了這些珠子給她,她一直將它們放在枕下。 風吹幡動,她迎著風從紙袋中倒出那些玉珠看了幾秒,隨后就揚手將它們灑到了窗外。 紙袋里還有那串之前他送她的壓襟,曾經招搖地掛在她的旗袍上。她一只手勾出那串壓襟,將那張黑卡墊在下面,輕輕地扔到了一旁的座椅上。玉珠碰撞的聲音很清脆,斷開的幾個珠子向地上的四面八方滾落。 談策的手指按住自己手指上燙出的煙疤,快燃盡的煙再次燒到了他的手指根部。他沒有動一下,低眸看著地上的玉珠滾落,順著一旁的管道漸漸消失在他的視線中。 談策,希望這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吧,她抬頭看了一眼對面的巨幅裝飾畫,從他身側慢慢地走過去,語氣輕的像是剛剛的事情從沒發生過,因為惡心,如你所愿我不會再提起這些事情,但我祝你往后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