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盡甘來

    小學時，李絮最喜歡的成語是苦盡甘來。

    她的家在北方的一個小縣城，跟時髦的大城市比不了，但整體還是比真正的山區農村要寬裕些。隨時飄著沙塵黃土的馬路、老舊狹窄的商店街道，李絮就在這里長大，她并不討厭這里，小地方很悠閑，可她太窮了，能夠在學校的小商鋪買一根火腿腸，對她來說已經是奢侈的休閑活動。

    她拿不出來。

    她的父親幾年前在工地跟人起了爭執，弄傷別人，賠了一大筆錢，回家后就一蹶不振，除了打牌賭錢就是喝酒，而李絮的mama黃美霞在工廠里上班，經常不回家，有人說她在外面有別的男人，李絮其實不在乎，她只想黃美霞多回回家。

    黃美霞每次回來都是家里最熱鬧的時候，她會順路買李絮喜歡的零食和汽水，李絮甚至能在那天吃到兩根炸火腿腸，帶回來已經有點不脆了，可李絮還是吃得很小心，這種機會一個月未必有一次。

    然后黃美霞會親自下廚做一頓飯，吃完后看著李絮寫作業，問她最近的成績怎么樣。

    李絮總會把每次考試滿分的試卷留下來，等到黃美霞回家一起給她看，黃美霞會夸她聰明努力，等到要離開，她會留下一筆錢給李絮生活。

    除了沒錢，這樣的生活至少還是有盼頭的，可是某一次黃美霞離開家，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她丟下了父女二人。

    李絮能理解，只是眼淚控制不住，后來她上語文課，學到一個成語叫苦盡甘來，她安慰自己，她的人生正在苦這個階段，等以后就甜了。然而，甘甜的生活是什么樣的？李絮自己根本想象不出來。

    家里的電視又小又破，她沒有資格看，爸爸天天蹲著球賽和體育新聞，只有在專場休息的化妝品廣告，才能讓李絮有點興趣。

    廣告里的女主穿著真絲睡袍緩緩走下古堡樓梯，每一幕都奢華而精致，李絮很羨慕，她也想過這樣的生活。

    轉機出現在一個清晨，六年級要小升初，李絮已經考完試了，可是上初中的學費，李長建始終回避不談，她害怕自己以后沒有書念。

    李長建一大早出門，沒一會兒又回來，一反常態地擺著笑臉：妞兒，去收拾收拾自己，一會兒家里要來客人。

    家里從未有過客人，李絮半信半疑地洗了臉，重新把馬尾扎得很高，穿上自己唯一一件還算新的藍色碎花連衣裙，在家等待。

    很快，李長建就帶著客人回家了。來的是一對夫妻，看起來三十多歲，男的很高，也很英俊，更奪目的是他身邊的女人，她眉間含著淡淡的憂愁，素白的臉上只有烏黑的眉毛和紅唇做點綴，是非常大氣溫婉的中式美人。

    兩人的衣著更講究，就像李絮平時在電視里看到的一樣，她立即感到了局促，用詢問的眼神來回看三個大人。

    李長建說：快喊叔叔阿姨。

    叔叔，阿姨。李絮乖乖喊了。

    阿姨的表情從憂愁變得平和，她露出一個微笑，坐到李絮旁邊，問：你叫什么名字？

    李絮，柳絮飄飄的絮。

    絮，挺有意境的，阿姨又輕聲細語地問，你多大了？

    阿姨，我12歲，過完暑假就上初中了。李絮很得意，她等著阿姨問她的成績，一般長輩總要問那么一兩句。

    但這個阿姨沒有，她點點頭，馬上放假，你平時待在家里都喜歡做什么？

    我喜歡畫畫，看書。李絮沒有說謊，班上同學看不完的書她都能看下去，只是她沒錢買，都是借的。

    看過哪些書呀？告訴阿姨好不好。她很有耐心。

    李絮于是說：

    阿姨很驚訝：你這么小，看得懂嗎？

    李絮不好意思了：保爾的那本，其實我看到后面不太懂

    兩個人笑起來。

    當天中午，叔叔跟阿姨還有李絮她爸一起帶著她去了鎮上的飯館吃飯，李絮正在長身體，沒忍住吃得有點多，回去的路上還在哀愁，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時候能吃到。

    后來她知道，這對夫婦是爸爸拉車的客人，李絮的爸爸有一輛摩托，專門用來載那些要去下面農村卻不認識路的人，她以為這只是一個插曲，沒想到那對夫婦后來又來了幾次，來得多了，李絮也知道了他們的名字，那個叔叔也姓李，阿姨姓韓，韓阿姨對她很好，李絮隱隱感覺到了什么，爸爸晚上喝酒時，還對她說：你以后要去過好日子了！

    李絮很忐忑，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丟下爸爸去跟別人生活，可是她的確想要更好的。

    最終，她翻了身，冷靜下來。

    為了過上電視里那樣的生活，她愿意，她可以。

    韓阿姨正式來帶她走的那一天，跟李絮保證了很多，會對她像親生女兒一樣好，他們還給了李絮爸爸一大筆錢，然后才帶著李絮離開。

    三人先是坐車往市區走，韓阿姨帶她在商場買衣服，跟她說：先在這里將就買買，等以后再買更好的。

    李絮拼命點頭，她覺得這已經夠好了。

    去了市區之后，他們又帶著李絮坐飛機，李絮已經十二歲了，其實不符合領養的規定，但是有錢能使鬼推磨，無非是背后的流程麻煩些，要回他們的戶籍地辦理各自證明，李絮當然也不會拒絕，她拉著韓阿姨的手，緊張地坐在飛機里，看著窗外。

    苦盡甘來，她想，她的苦已經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