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
出城
師杭不知道真正的煉獄是何模樣,但眼前之景,便是她十五年來見識過最殘酷無情的人間煉獄。 街上到處都是逃難的百姓,他們推搡著、叫喊著,奮力向城門處擁去,一片混亂間,有些人甚至還被踩踏在腳下;從前線敗退下來的元軍如喪家之犬一般,渾身浴血,傷痕累累,向著城內倉皇逃竄;而追趕他們的便是方才破城的叛軍,他們明明都是漢人,是同族,臉上卻只有惡狼似的神情。 斷了右臂的士兵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卻被敵人一刀砍下了頭顱;叛軍將各家各戶圍起,從中抓出所有壯年男子,用繩索將他們捆在一起如押運豬羊般押走;還有,這群賊人無視法度,喪心病狂,竟敢當街jian辱婦女,街角巷口處處能聽見凄厲至極的慘叫聲 此刻,師杭萬分慶幸。幸而她與綠玉全換上了府內小廝的衣衫,用泥水將臉涂臟。 同時,她又萬分恐懼。這樣的囹圄險境,一旦被抓,必死無疑。 綠玉牽著她,她牽著師棋,三人竭力偽裝成尋常姐弟混進逃難的人群里。一路上,不斷有騎兵朝著出城的方向飛馳而去,見狀,師杭的心越來越涼。 果不其然,到了城門口,遠遠便看見前方已然排起了長隊叛軍守住了關卡,只有審查過戶籍方能通關。 百姓們一片怨聲載道,幾欲強闖。然而那群軍士渾身都是血腥氣,分明剛從死人堆中拼殺出來,尤其是領頭的那個高壯漢子,只立目一掃,便沒人再敢鬧事了。 其實袁復也很無奈。想他堂堂一個萬戶,連慶功酒都來不及喝,便被派來嚴查城門。要說抓人,此地達魯花赤被俘,總管自盡,還能有什么可抓的呢?真不知道孟將軍究竟作何打算。 此人所思所想,師杭全然不知。她停下腳步思索片刻,終于下定了決心:咱們得分開走。 說罷,她環顧四周,只見不遠處有戶大族人家也正朝著城門口的方向行去,其中子女眾多,好幾個都是年幼的孩童模樣。 師杭突然心生一計。 弈哥兒,阿姐同你打個賭罷。她強扮笑意,從懷里掏出一個布袋,柔聲道:你不是一直想要阿姐的金葉子么,一會兒你跟緊那戶人家出城,阿姐和綠玉jiejie隨后便去找你。你若能做到,這袋金葉子便歸你啦! 她將布袋塞進師棋的衣兜里,掩好,又笑著摸了摸他的頭催他快去??珊计鍏s死活不肯。無論一旁的綠玉如何哄他,他都死死攥著師杭的衣袖不松手。 阿姐騙人!你是不是不要弈哥兒了 他雖然年幼,又自出生起受盡庇佑、不識愁苦,可出府后的情形他卻看得清清楚楚。這徽州城已經不復過往的繁華安穩了,這里處處可怖。他尋不到爹娘,自然不肯與阿姐分離片刻。 怎么會呢?師杭替他拭去小臉上的淚珠,認真道:阿姐發誓一定去找你。你放心,綠玉jiejie就在你后面,你一回頭就能看到她。 聞言,師棋依舊半信半疑。 阿弟已經不好哄騙了。師杭輕嘆了口氣,又道:你再想想,綠玉jiejie什么時候和阿姐分開過?一貫都是阿姐在哪兒,她便在哪的。 說到這里,她轉頭期許地看向綠玉,綠玉卻偷偷紅了眼眶:少爺,奴婢也發誓,會和姑娘一起去找您的。 往后便不必這么叫了。師杭握著他們兩個的手,鄭重說道:往后,咱們就是一家人。 兩個jiejie都如此信誓旦旦,師棋總算信了大半。師杭最后囑托他:如果看城門的人問你是誰家的孩子,你就只搖頭,千萬不要說話。若你照實說了,這輩子就再也見不著阿姐了。 師棋聽了,忙不迭點頭應下。 師杭交代完,用力抱了抱他,而后便一狠心將他推向那戶人家。綠玉則隔著三五人,不遠不近地跟在師棋身后。 眼下,這位金尊玉貴的總管公子穿得破爛不堪,面容糟污,怎么瞧都只是個無家可歸的小叫花子。 那些兵士看見一群不及腰高的孩子,連數都沒數,半句未問便放他們過了關。綠玉裝作獨身一人,又有正經戶籍在身,也順利過關。 只在出城前的最后一刻,她還是忍不住回首,望向師杭所在的巷角處落了淚。 另一旁,師杭獨自蹲在巷口的陰影中,長長地松了口氣。 綠玉是個聰明、細心、可靠的姑娘,相信她會明白她的深意,盡力護好師棋。并且,她已經將那枚青玉玉佩轉贈于她,金銀皆備,若順利的話,他們還是有機會到達鄱陽的。 至于她自己 師杭緩緩站起身。 無論如何,她都要去見爹娘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