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之耽兮亦可說也
女之耽兮亦可說也
周一,顧藍田第一個到教室,她反復整理了好幾遍桌子和抽屜,書本和練習冊分門別類在抽屜里擺放得整整齊齊,桌面干凈敞亮,唯一的簽字筆擺在桌子中央一動不動。 隨著天色不斷變得明亮,抵達教室的同學越來越多,只要后門被推開,簽字筆就會左右滾動一定幅度,顧藍田就會側頭看看是不是陸肖肖到了。 一直等到快打上課鈴前幾分鐘,陸肖肖才出現在后門門口。 平常的陸肖肖雖然不會在學習上費多大功夫,但是基本沒有過遲到,就連今天這種踩點抵達教室的情況也不太多。 今天之所以這么反常,是因為陸肖肖在家里就要不要在飯菜里顧藍田加點料的問題糾結了一段時間,她甚至想過要阿姨在每塊rou上做隱晦的標記,就算和顧藍田一起吃飯,他也可以專門挑那些沒有被特殊處理過的菜來吃。 不過,周五被支配的回憶涌上心尖,考慮到顧藍田這個人疑心太重而且懷疑起人來一點體面也不講,陸肖肖總覺得自己如果真的對飯菜做手腳,那最后吃苦的可能是他自己。 這個計劃也就作罷。在顧藍田不加掩飾的目光中,陸肖肖慢吞吞走到自己坐位旁,先是把書包往桌上一甩,昂頭不看顧藍田。 東西在包里,自己拿。他怕多看一眼顧藍田那種明明jian計得逞還要裝作云淡風輕的表情會把自己氣背過去。 顧藍田拉開書包拉鏈,里邊就沒裝什么東西,她很輕松就掏出了陸肖肖給她帶的東西,一個嶄新的保溫杯,晃一晃能聽到里邊的水聲,還有一個堪稱巨大的白色陶瓷便當盒。 顧藍田默默感嘆陸肖肖的早餐果然很豐富,怪不得人家能長這么高,如果她好好吃飯的話,一定也可以的。 午餐會有人送過來,我叫他們放到天臺,到時候你嗯悄悄一點地去。陸肖肖坐下來,壓低聲音叮囑顧藍田,我們一定要錯開上天臺,不然讓別的同學看見我們一起吃午飯,還天天跑去天臺吃午飯,像什么話? 陸肖肖周末的時候就忍不住擔心顧藍田莽莽撞撞的,千萬不能讓她鬧得全世界都知道他們倆一起吃中飯! 我們作為中學生,最重要的就是學習千萬不能因為一些不妥善的行為引起太多風言風語你? 苦心叮囑著顧藍田的陸肖肖余光一瞟,便看見受囑之人正狼吞虎咽,她的桌面不像往日那樣放著書本試卷,而是一片光潔,現在添上自家那個比人臉還大的白瓷便當盒,完全達成了書桌變餐臺的轉變。 陸肖肖震驚于這個小小身體在吃飯面前所迸發的大大能量,一時之間連自己要說些什么都忘了,等他恢復過來,顧藍田已經隨著上課鈴的響起開始快速而不失從容地擦嘴了。 看著顧藍田連擦嘴都只撕半張紙巾,陸肖肖心情十分復雜,主要是扼腕于自己沒能抓住剛才的時機好好抨擊一下顧藍田這種毫無禮儀的吃法。 光是想象那種場景他都覺得有爽到那應該是他微昂著頭顱,輕蔑地微笑,總之神態極盡睥睨,居高臨下地對顧藍田說出很多極具打擊性的話。 幾輩子沒有吃過這樣好的東西吧? 顧藍田你是什么餓鬼轉世嗎? 這種東西便讓你家教盡失?真的好可憐 沉浸在過期幻想里的陸肖肖忽然聞到一股幽隱卻熟悉的香味,幻想畫面瞬間碎成無數碎片。陸肖肖有些惱火地看著忽然逼近他的顧藍田。 全無察覺自己人都幾乎藏進陸肖肖懷里的顧藍田單手把住陸肖肖課桌邊緣,把便當盒和保溫杯都塞進陸肖肖本就空蕩的課桌抽屜里。 長至腰下的褐色頭發堆在陸肖肖的小腹處,無數的發尾若有似無地刺進棉質短袖的下擺。 陸肖肖大腿肌rou緊繃,極力忍住小腹皮膚上那種酥麻瘙癢的感覺。 從他的角度剛好看見顧藍田低下頭的半側臉,那張臉和記憶中好幾張臉重合疊加,是他從不同角度所看見的顧藍田。 陸肖肖忽然覺得心里有種慌亂奔忙的感受,好像他自己才是一個饑腸轆轆的逃荒者,只剩下一些想要吞咽、吮吸、舔舐的本能。 如果遠遠看見蜜蜂,想到的不是被蟄的疼痛,而是把蜂蜜吃進嘴里會很甜。 陸肖肖咽下口水,實在忍無可忍,伸手一把拎起顧藍田的后衣領,把顧藍田提回她自己的座位上。 吃那么多,連個碗都不愿意洗,非要往我這里塞,顧藍田你真是蹬鼻子上臉第一名。 陸肖肖感覺到渾身氣血都在往頭上跑,他預感到馬上就會臉紅暴露,機智地配上憤怒的語氣。 他就是被顧藍田這家伙氣得臉都紅了。 顧藍田聽了指責,無所謂地聳聳肩,不是她的碗她才不會洗呢,與她無關的事情哪怕一個指頭的力氣她都不想出。 專心上課吧,陸大少爺。 顧藍田輕笑道。 第一節課就是語文,恰好是陸肖肖最不擅長的科目,再加上周末兩天他心事重重導致失眠,成功在上課十分鐘以內就埋頭補覺。 而顧藍田雖然坐得筆直,眼神全程鎖定老師,筆記也寫得一絲不茍,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手心里已經滿是虛汗。 她的癥狀越發嚴重,連老師講授的內容,她都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顧藍田只覺自己煩躁得如即將噴發的火山,看到旁邊舒舒服服入睡的陸肖肖,她竟然升起一絲羨慕。 陸肖肖閉眼不說話的樣子真的很美,顧藍田眼神黏在他的臉上,不自覺想起海棠春睡一詞。 咳咳! 顧藍田,你起來說一下你的看法呢??? 語文老師的嗓門驟然升高,顧藍田一聽便知道自己上課開小差被逮住了。 逮住開小差不是什么大問題,問題是她要說關于什么東西的看法? 坐在她前邊的楊悅己十分自然地把課本立起來,她用熒光筆劃下的那行字相當醒目: 【課后思考:告訴了我們一個什么道理?】 原來是這個,顧藍田心下了然。 這一篇她在初中的時候做過題,大概意思是清楚的。 課堂是一場釣魚模擬,老師垂釣,學生上鉤,愿者上鉤,不愿者捂著鼻子也要裝作上鉤。 顧藍田知道自己回答什么可以讓老師感覺到滿意,感覺到堂下學生把今天的魚餌吃下去了。 但是顧藍田今天不想成功上鉤,她想深潛一次。當一條魚的話,肆意游蕩喝水的需求其實不比終日飽食魚餌來得少。 顧藍田清清嗓子,她說話聲音不大,但好在一班的同學上課素質很高,教室的安靜氛圍與她說話的音量無比相配。 嗯這一篇告訴我們的道理:第一,做女人應該尊重自己為人的本能,而不是作所謂癡心人滿腔托付之心,把自己放置在男人另一半的位置上去寬容理解,男人亂發脾氣還非要去包容,男人變心缺德還非要去理解。 第二,家務勞動從春秋時期就被視為婚后女子份內的、沒有價值的事情,女人最好少做甚至不做這些事情,除了自己的碗筷以外別的不洗,除了自己的衣裳外別的不縫。 第三,這個世界上我們最該寄托希望與愛的除了自己以外別無他人,無論兄弟、丈夫,無論血親還是姻親。詩里的兄弟會取笑女子、丈夫會欺壓女子,這位女子最該做的不是黯然垂淚,而是遠離這些傷害她、輕視她的人。 顧藍田一席話說到一半的時候,楊悅己就已經把椅子轉了180°,眼睛瞅著顧藍田冒星星,隱蔽地對她比了個大拇指。 big膽??!楊悅己用口型說。 而語文老師臉色幾經變換,憋了好久才說話:老師很高興藍田同學能夠暢所欲言,說了許多超前的理解。但是我想我們在學習這篇詩歌的時候,也要看到它所處的時代背景。我們對這位一開始天真單純、婚變后神傷垂淚的女子不能太過苛求。 藍田,你坐下吧。 謝謝老師。顧藍田點點頭,坐回座位,她又掃了一眼旁邊的陸肖肖。這個害她被點起來回答問題的大少爺睡得比誰都安穩,身體隨著呼吸欺負的節奏都沒有改變過。 之后顧藍田繼續裝作一絲不茍認真聽課的樣子,即便精神上已經徹底游離。 等到臨近下課的時候,她才像一條剛浮上水面歡快吐泡泡的小魚。 而語文老師也正在總結這一堂課所教授的要點,她習慣性地從過道走上講臺,施施然轉身,雙手撐住講臺桌面,略微彎腰。 一堂語文課,除了工具性的字詞要點外,最重要的還是讓同學們能夠從中領悟到時隔千年的真摯感情,獲得一些人生的啟發。 女之耽兮,不可說也。這兩句歷來為我們所傳頌的八字箴言便是出自中的女子之口。其實同學們很容易發現,即便在我們這個獨立女性越來越多的時代,好像也依然存在女之耽兮,不可說也,這或許是一種天性,呵呵,女孩子好像本身就比男孩子要更浪漫感性一些不過呢,作為老師還是要提醒一下班上所有女同學,在這個階段一定要做好自己的情緒、情感管理,如果把大好的學習時光拿去不可脫也了,雖然可能有一段刻骨銘心的感情,但是終究可惜。 下課! 語文老師一離開,教室里的氣氛瞬間熱鬧起來,就像早就燒到沸點的一鍋油里終于放進了點什么可以被炸的東西。 沒有人比中學生更喜歡談論感情,即使他們大多數人都并沒有打算真的要開展一段感情。 顧藍田聽得見有人在討論如何擦亮眼睛辨別渣男,還有人在分享網紅十年戀愛長跑終究翻車的互聯網大瓜。 不過顧藍田沒什么朋友,而且她也沒有高強度沖浪,很多別人熟知的案例她卻覺得很陌生,索性也就學著陸肖肖的樣子趴在桌上打算休息幾分鐘畢竟,高強度裝作認真這件事真的還挺累的。 哎,你剛才膽子好大,我聽得一愣一愣的。楊悅己那邊和別人結束激烈的討論,轉身過來找顧藍田說話,經過了上周五的事情,她覺得顧藍田也算是新交的朋友了。 幸好張老師脾氣還行,不然你怕是要出去罰站了。楊悅己睜大眼睛,捂著胸口。 顧藍田雙手交疊放在桌上,憨憨笑了下,她就是知道張老師脾氣好,才會選擇說自己想說的話。 楊悅己只是短暫地害怕了一下,下一秒就把話題重新拉回八卦的歪道上:不過其實我覺得張老師最后說的話也有點過時了,我覺得現在其實也有不少女生根本不會脫離不了一段感情,倒是來找我算感情的男的有變多。 顧藍田又從楊悅己的話里捕捉到了新的訊息,她問道:找你算是算命嗎? 也可以這么說吧,我初一的時候就開始學塔羅牌占卜,現在網上好多人排著隊付費找我算呢。 塔羅牌嘛嗯,是西方的一種占卜方式,我下次有空帶一副牌過來給你看看吧,順便免費幫你算一卦。楊悅己笑道,你想算什么方面的,我好提前準備能量合適的牌。 顧藍田愣了下,她沒想到大城市里的人也會算命的。 思考片刻,顧藍田覺得自己好像沒什么特別想算一下的,不過她不想掃了楊悅己的興致,干脆隨口答了句算算愛情。 這個東西無論最后算出來是什么她都無所謂。 楊悅己聽完樂不可支:行,那我下次給你算算愛情,嗯可以看下你的未來另一半大概什么長相氣質、家庭條件之類的。 好啊。顧藍田答應下來,內心卻毫無波瀾。 她和楊悅己的看法相似,覺得張老師最后一通關于女之耽兮,不可說也的發言實在絕對。 最起碼,她就不會不可說也。 這種感覺,并不是她盲目自信,而是一種深刻的本能,尊重自己為人的本能,不會溺在一段愛情之中難以脫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