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忽憶少年事
初雪忽憶少年事
到了第二日,天又冷了幾分,鉛灰色的天空竟然飄起了細雪,偶然有幾粒冰渣打在窗欞上,發出細碎的聲響。 路人在寒風里縮著脖子,手攏在袖子里,罵罵咧咧地往家里趕。 阮照秋和夜闌的小院兒里倒是一點兒都不冷,或許應該說,夜闌在哪里,哪里就不會冷。他赤裸著胸膛,攬著阮照秋在懷里,記得她怕冷,化了狐尾出來攏住了她的后背,將她整個人嚴嚴實實的護在胸前。 只可惜阮照秋竟然不領情,在他懷里扭了扭,說道:尾巴收了吧,你身上太熱了,我都捂出汗來了。 好。 夜闌突然起了玩心,不光是收了狐尾,整個人都咻地一下子不見了,縮成一只毛茸茸的小狐貍,反拱到阮照秋懷里去。 這場景太過熟悉,阮照秋甚至來不及思索,就習慣性地一把抱起他,捏了捏他后頸的皮毛。 逝去的時光在這一刻回溯,無端讓他們兩個同時想起以前在祁縣老宅的舊事來。 阮照秋抱著小狐貍,摸了摸它腦袋頂端的細密絨毛,喂,難道你那會兒就會變人了,反倒裝作是個真狐貍來哄我? 小狐貍被她摸得舒服了,半瞇起眼睛,嗯。那個時候,我九尾沒了,總也找不回來,心里頭迷茫得很。仿佛沒了九尾,我就不知道我到底是誰了。祁山的人又總逼迫我,我索性破罐子破摔,做個普通的狐貍算了。 那你怎么會跟小白蛇打架?難道司珀那妹子也想只做個小蛇算了? 那倒不是,我倆打小不對盤,吵起來了,她說勝之不武,才那樣打起來的。夜闌說著在阮照秋懷抱里拱了拱,幸虧跟她打架,否則遇不上jiejie,九尾回不來。 他這話,阮照秋聽不明白了,我連你是個狐貍精都不知道,如何遇上我,九尾就能回來? jiejie,你那會兒總抱著我說話,可還記得說了什么? 那會兒說了什么? 時隔太久,她一時有些記不清了。不過她的確記得在祁縣老宅里,日子過得很不痛快,畢竟沈伯年是當世大儒,立身要正,所以家里的規矩嚴苛得很,就算偏愛她聰明靈秀,也不敢稍有一點放松。畢竟她是個女孩子,這世道么,對女孩子總是要求得多些。 她那個時候年紀還小,總以為人和人都是差不多的,既然一同讀書,那誰讀得好,誰就厲害些??蔀槭裁茨泻⒆幼x書讀得好,大家就贊譽有加,她讀書讀得好,大人的眼中卻總有些憂慮? 哦,我想起來了。我那時候對你說,明明我就是我,為什么大家看著我,卻總先想著我是女孩兒?我會讀書就是會讀書,字寫得好就是寫得好,能辨析就是能辨析,跟我是男是女有什么關系?可惜我再怎樣努力,再怎樣能耐,他們偏偏都看不到,只盯著我是女孩子這一樣。真好笑,我再是女孩子,也先是阮照秋! 她想起那個時候總是不甘心的自己,忍不住笑了笑,唉,后來真是花了好大功夫才想明白。 夜闌在她懷里笑道,正是如此。我那時候也想著,我不也與你是一樣?我到底是夜闌,還是九尾狐?我想做什么,想要什么,都沒有人關心,他們只看得到我的九尾。我沒了九尾,難道我就不是夜闌了? 好呀,你個狡猾的小狐貍。阮照秋白皙手指撫過火紅的皮毛,明明是在勸自己,倒都被你聽去了。 所以我時常想著,遇上你大概就是緣分吧,你說的那些,都是我想不明白的那些?;蛟S,是我與你一同想明白了?說起來,反倒是那時候,我才真真正正的是夜闌。我身邊只有你,恰好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就算是個一點兒用都沒有的普通小狐貍,你也是真心實意地對我好,大風大雨里護著我,寒冬臘月里同我說話。后來,你不是又跟家里人吵起來了,被關了一回?那回你絮絮叨叨抱著我說了好久的話 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正是。一點兒用都沒有的小狐貍搖了搖尾巴。 嗯,那個時候,我是突然想通了,他們只看得見自己想看見的我,而我在他們心里頭,并沒有重要到,能讓他們看見真正的我的地步。既然這樣,我又何必跟他們爭辯,面子上過得去就好,畢竟還要寄人籬下過日子呢。只我心里還是阮照秋,不會變,待得以后遇上了對的人,再剖心置腹,再替自己掙幾分自在來。幸而后來回了端州,我哥哥也好,我父親也好,都愿意替我撐出一點兒天地來。就連我母親,說起來,也只是憂心我過得不好,并不曾真正為難我。 我也是明白了,祁山那些人,只想要一只九尾狐。雖然幾千年了沒人見過九尾狐,可恐怕他們連九尾狐到底該是個什么樣子,心里頭都替我編排好了。真是好笑,明明我才是那只九尾狐,可偏偏沒有人愿意聽我的話。想要我厲害的人,害怕我厲害的人,統統沒有一個真正看得見我。我與他們,掙扎過,對抗過,妥協過,時間久了,反倒把自己給忘了。其實我修行也好,奮進也好,是為了我自己,并不是為了那些一時把我捧到天上去,一時又把我踩到泥地里去的人。他們既然不明白,我也懶得理會他們。他的尾巴輕輕地掃過阮照秋的手背,一下一下的,春風一般和煦柔軟,現如今,我在jiejie這里是夜闌;出了門,又是九尾狐了。應付那些蠢貨煩得很,我才不回去。 傻不傻?你在哪里,都是夜闌。當小狐貍也是,當九尾狐也是,當狐十四也是。我在不在,你都是。 沒用的小狐貍拱了拱她,沒再往下說,只窩在她懷里不再動彈,舒舒服服地像個冬眠的小動物。 他沒有告訴她,有一陣子,他有多恨自己的九尾。 為著這個九尾,父親對他的期望比對誰都高,母親對他的擔憂也比誰都重,連兄長jiejie們對他的猜忌也要比別人深上三分。 那個時候,他曾想,如果他沒有了九尾,是不是就能過得輕松些? 然而也并沒有。 他的父親不甘心,母親的擔憂永遠不減,六哥和其他幾個人更是想了辦法算計他。 如果那一夜司珀沒有來接他,很難說他會不會在無邊無際的矛盾無措和自毀的沖動里頭一腳踏下漆黑不見底的山崖去。 后來,他在這個什么都不知道的女孩子那里,才明白過來,這世上,只有自己明白自己才最重要。旁人的期待,永遠是沒法滿足的,費勁心力考慮了他們那么多,反過來竟然只是逼迫了自己。 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那一刻,他接受了他自己。身體里像是有什么東西發了芽,心頭有一種熾熱,如同無邊的火焰沖天而起,點燃了他的整個思緒和身體。 他是夜闌,他是天地靈氣而生的九尾狐。 他要試試看,夜闌到底能做得到多少;他要告訴那些什么都不明白的人,九尾狐到底是什么樣的。 待到那個時候,他再來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