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群珊

    省京劇院新來了一個拉弦的，叫方群珊。

    門房老魏是第一個看見她的。彼時方群珊穿著一身被人叫做黃毛料子的呢大衣，兩只手戴著雪白的線手套，一手提著灰褐色的皮箱，一手拎著細彩繩編的網兜，網兜里裝著嶄新的紅色洗臉盆還有鐵灰色的飯盒。方群珊用食指把帽檐往上一頂，便顯露出兩道英氣的眉毛。

    方群珊的面皮很白，頭發藏在帽子里，只露出光滑茂密的鬢角，她的身量不是很高，卻很有底氣，她的聲音脆亮卻不尖銳，教人很是愛聽，她對老魏說，勞駕，開開門，我要進去。

    她說得很平和，極有腔調。老魏和她隔著掉了紅漆的木門，透過門上四四方方的小窗跟她對話，同志，你有什么事？

    我叫方群珊，新調過來的。

    老魏并不知道今天有個方群珊要來，他看著面前的青年沖他害羞地笑笑，露出了潔白整齊的牙齒，便選擇相信了她。

    老魏把方群珊帶到了住宿樓下，圓拱形門洞的上方有一個大大的號牌，用紅油漆寫著叁，老魏一邊走一邊解釋說，三號樓啊，是女同志住的，最前面的一號住的是男同志，中間的二號住的是結了婚的。

    方群珊順著老魏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見兩幢樓宇，同自己的一樣破舊。

    老魏接過方群珊的網兜，推開三號樓的木門，現在啊是下午四點，這樓里的人啊都去練功了，要不我都不能跟你一塊進來。

    方群珊點點頭，跟著老魏踏上樓梯，老魏才發現方群珊穿的是馬靴，灰藍色褲子肥大的部分都被她平整地塞進馬靴里。老魏帶方群珊上了三樓，推開樓梯口對過一間屋子，放在桌子上的鑰匙已落了一層灰，老魏在樓道里隨便抓過一塊抹布蹭了兩下桌子，再把網兜放上去，小方，現在院團就收拾出來了三個樓層，一樓都住滿了，二樓還有一間空著，但是個把角的，照不著太陽，三樓就是住的人少了點，你

    老魏看她的衣著講究，斷定她是個干崽，又想著是個年輕的小姑娘肯定喜歡人多的地方，不料方群珊非常滿意，沒事，我就喜歡清凈。

    清凈！一定清凈！老魏聞言喜笑顏開，這三樓的房間又大又朝陽，還有陽臺呢！

    方群珊對他禮貌笑笑，沒有接話。老魏看出她的疏離，便讓她收拾房間，自己去報告主任去了。

    方群珊把皮箱放下，再把自己的臉盆拿出來去接水，就著老魏順的抹布把木板床，衣柜都擦了一遍，盆里的清水已變成渾濁的泥湯，方群珊撇撇嘴，這才把身后背著的仿鹿皮京胡盒取下來，放進衣柜的隔板里。

    老魏報告了楊主任，主任說確實調過來一個琴師，還是何世文老爺子親自打的報告。

    主任拍拍老魏的肩膀，問他，那個丫頭怎么樣？

    我看這小方哪都好，就是不太愛理人，我說五句她才回我一句。

    哈哈，畢竟是首都來的嘛！主任的聲音很大，甚至蓋過了刺耳的鈴聲，你老同志多擔待。

    從練功廳陸續走出了男男女女，好事的人聽了一耳朵，大聲問了一句，什么首都來的??？

    有什么事明兒就知道了!主任插著腰，站在樓道口又喊了一嗓子，聽說今個食堂有rou吃！想吃的快去打喲！

    眾人聽了主任的話，也不說笑了，一個勁地向狹窄的樓梯擠去，木質的樓梯扶手吱吱呀呀響起，仿佛難以承受。

    鐘云芳在食堂拿了自己的飯盒，只打了一個熬白菜，一個雜合面饅頭。走到三號樓門前的時候，高萬鵬從后面叫住了她，小鐘，你怎么走這么快。

    高萬鵬四十來歲，京劇院一團的團長，身材高大，寬肩大肚，面皮刮得很干凈，眼睛不大，一笑起來就瞇縫起來了。他一邊用袖口擦著汗，一邊把手里的飯盒遞給鐘云芳，這個給你，還熱乎著呢。

    鐘云芳看著飯盒邊凝固的油道子，知道這是今天食堂的小燉rou，她擺擺手，不麻煩您了，高團，我夠了。

    聽見她溫溫柔柔的拒絕，高萬鵬靠前幾步，鐘云芳趕緊向后退去，高萬鵬伸手捏住鐘云芳的肩頭，卻聽見樓上傳來咳嗽聲，嚇得兩人都吃了一驚，鐘云芳向后望去，只看見三樓陽臺走進去的模糊人影，她打掉高萬鵬的手，忙不迭地跑走，高團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