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
一步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有個人一直跟在她身后。 她其實知道那是誰。她一直知道那是誰。她總是可以忽略,一次又一次地對自己說: 因為那個人對我不重要,所以我早就忘記了。 就像是在刻意地警告自己一樣 我從來就沒有幻想過和誰墜入愛河,也不打算和任何人共度一生。 那個人就站在她的身后,永遠隔著一步的距離,踩著她的影子,一面想要伸出手拽住她衣裙上飄起的絲帶,一面又縮回手。 默默地,無望地、忠誠地。 比任何人都知道她的虛張聲勢,她的口是心非。 永遠不會最親密,永遠不會最遠離,隔著一步追逐著她的腳步。 就算她根本就不打算回頭。 你在想什么?阿芙拉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環繞著她,伴隨著一縷清風,尤里安,我只是贈予你歡愉的美夢。 也就是說,那是對于你而言的歡愉。無論出現了什么樣的內容,都是你自己內心的選擇。 尤里安,在你的胸腔之中,有著名為心的存在嗎? 不是指承載機能的器官,而是作為某種情感的載體。 在你的身上,有這種存在嗎? 尤里安的心臟猛烈地跳動了一下。 越來越強烈,越來越強烈,就像是在胸口藏著一尾活魚。它在沼澤中,在污泥里被堵塞著腮與鰭,近乎窒息地假死著躺在那里,此刻卻像是突然翻滾著躍出了那片沼澤,難以控制地想要躍到外面的一方清池中。 就像是那天站在梨樹的背面,無意中聽到的對話時,突然襲來的劇烈心跳。 她聽到少年與大神官的對話聲,本應該走開的腳步停了下來。一開始那只是少年與神官關于人們愛人方式的探討,尤其是大神官的提問,看起來讓少年頗為苦惱。于是她抱著閑暇時的消遣聽了下去。 直到她聽到大神官說道:那你就是已經喜歡上對方了。因為墜入愛河僅僅發生在一瞬間。 我少年頓了頓,我從前,總是很迷茫,雖然做了很多的事,但是總是覺得心里一直有一個洞,每天都在漏著風,一直就這樣渾渾噩噩地活著。我看那些人,那些花鳥魚蟲,就像是站在人來人往的路中央,只有我一直是靜止的。 少年慢慢地說著,像是回憶起了什么美好的東西,聲音也溫柔了起來:老師,我想要好好地活下去,不是一個人,而是抱著能夠讓對方和我擁有相同心情的愿望去努力著活下去。 因為我打算要永遠喜歡一個人了。 她到底哪里值得喜歡呢? 眼睛少年低下來頭,臉龐是一種異常的潮紅,聲音斷斷續續地小聲說,像是血液又像紅茶一樣涌動著的眼睛虛情假意的笑,嘲諷時上翹的嘴角,滿口謊言,自私自利,對權力毫不掩飾的野心。 喜歡她對我心慌意亂,虛張聲勢。 明明渴望我渴望得不得了還要推開我。 連厭惡著自己的這一點也很喜歡。 因為出現在我面前才喜歡。 因為就像人會呼吸一樣所以喜歡。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身上滿是白色的落花,像細細的雪,柔嫩,嬌弱,一觸即逝。她總是任由那些花瓣落在身上,卻從來都不去摘取。 因為她知道這些都是不能屬于她的東西。 阿芙拉的聲音還在一遍又一遍地詢問:尤里安,在你的胸腔之中,有著名為心的,讓你區別于其他生物的存在嗎? 她死死地盯著白雪王子。被壁爐烤化的雪水從他的身上慢慢浮現,就像是他本身就是用冰雪堆砌而出的雕像一樣。 她從來沒有過這么強烈地意識到這一點?;蛟S她早就意識到了,只是她一次又一次刻意地選擇去忽視。 身體里沸騰的血突然靜止了。胸腔里一直在亂蹦的魚也騰空而起。 原來根本就沒有什么池。 它摔在地上,尾鰭撲打了幾下地面,終于還是窒息地死去了。 她沉默地走到白雪王子的背面,抖開手里的鵝絨被,一片茫茫的白飄起來,擋住了白雪王子的視線,蓋住他的軀體,然后一個溫暖的東西貼著他的后背坐下來。 尤里安和他背靠背,裹著同一床被子,汲取著所剩不多的溫暖。 在死寂一般的沉默中,只有彼此的體溫構成了整個世界。 她盯著粗陋的屋頂,終于開口,聲音像是漂游了太久的風,終于沉到了地面: 我喜歡你。 不,我愛你。 后背的人也輕聲地詢問,像是害怕驚擾了什么:你喜歡我哪里? 右眼上方的痣,下垂的眼,膽小,搖擺不定。 明明什么都做不到還有著一顆爛好人的心。 喜歡你懦弱,不敢直視,逃避過去。 連討厭著自己身上的軟弱而又無能為力的這一點也喜歡。 因為出現在我面前才喜歡。 因為就像人會呼吸一樣所以喜歡。 多么令人驚奇。即使你有這數不勝數的光輝燦爛,最終我還是迷戀上了你污濁丑陋的一面。 尤里安裹緊了被子,盡管室內溫暖如春,她還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寒冷,像是掉進了冰湖一樣,無數刺骨的冰刀刺進五臟六腑:我很喜歡你,非常非常喜歡你。我想要你一直都停留在我能夠看到的地方。 她低下頭,發出似泣似笑的一聲:但我并不需要你。沒有你,我一樣可以活下去,甚至我能夠活得更好。 我的人生完全可以沒有你。 她有太多太多的苦痛,那些再也流不出的淚水足以將她徹底淹沒。但她還是要拼命地往上游,哪怕她只是徒勞地在水底掙扎。 我回答你的問題,阿芙拉。 我從來就沒有那種東西。 就像她當初毫不猶豫地襲擊了那個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少年。 她終于回過頭,只是為了更清楚地看明白他的命門,好在他的身上精準地扎上一刀。 這一刻,那個站在休息室前,坐在破敗的教堂里,絕望地呆在洞底的人終于也一并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