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41 酒后瘋
上卷 41 酒后瘋
六月十四,是北洋九師師長、兩湖巡閱使、扶危將軍顧相卿的三十七歲生辰。 漢口怡園門前,被黃包車、小轎車與馬車圍得水泄不通。一樓的大舞臺邊和二樓的包廂內人影憧憧。 我說生日嘛,簡單辦一下就可以,鄒大哥偏不聽,非要整這么大的場面。怡園一樓,顧相卿站在鄒駿龍一旁,向來客們說道,帶著份親切的嗔怪。 二弟啊,這可不是一般人的生日,能湊合湊合過,你顧相卿是誰?全湖北你若稱第二,沒有人敢稱第一!鄒駿龍拍了拍顧相卿的肩膀道,若不是你喜歡聽戲,我也不會在怡園給你張羅,我呀,最煩這咿咿呀呀的,聒噪! 和他們在一處的有現任漢陽縣知事彭煊昶和江漢道道尹梅鶴卿。這二位被官場浸泡多年的老油條邊殷切地陪笑著,邊用眼角余光四顧著湖北另一位當權者的身影。 江督軍到!隨著一陣汽車喇叭鳴笛聲響,怡園門口的衛兵嗓音洪亮,報出下一位貴客的尊稱。 在場的各路軍閥、大小官吏、當地豪紳都緊跟在顧相卿身后周圍,呈一塊扇形向大門口聚攏。 江督軍,久違,久違。顧相卿于首位,微笑著拱手道,卻腰桿直挺,眼中流露出睥睨之色。 顧大將軍!江如海的嗓音同他的步伐一樣,擲地有聲,祝您永遠像現在這樣,風華正茂啊。說罷,眼尾銳利的鋒芒掃過在場所有人,仿佛在審視即將臣服于自己腳下的子民。 臨近正午,余同光駕駛的汽車卷著一股沉默的尾氣,靜靜地??吭阝鶊@旁的巷子里。 肖涼從車后座下來,很罕見的,他穿了一身黑色長衫,像夜一樣黑的花羅面料上暗綴著金色云紋,在艷陽的照耀下波光粼粼。 長衫很合他身。他正在還可以生長的年紀,近兩年吃得也好,在軍中又多加鍛煉,在一群勇猛剛武的男人中也突出顯眼。 而今日的穿著更加突出了他的身量。 同他一起,從副駕駛位上下來的還有陳煥生,作為一旅的參謀長,他的份量足夠參加這場生日宴。 余副官從車上雙手捧下一個紫檀木禮盒,緊隨二人后面。 更加姍姍來遲的,還有近幾年紅透京漢的漢劇名旦陳瑤青。今日她一掃往日清麗樸素的打扮,紫色立領的黑蕾絲滾邊長袍配上一雙舶來的細高跟洋單鞋和頸上一圈耀白的珍珠項鏈,顯得莊重大方。 陳老板來啦!單單一個陳瑤青,喚醒了怡園外報社記者們胸前的攝影機,帶著煙的閃光噼噼啪啪地射出: 您真的要嫁給顧相卿嗎?陳老板婚后有什么規劃呢?還會繼續唱戲嗎? 老三,過來坐。顧相卿坐在一樓最臨近舞臺的圓桌上首,向肖涼他們打了個手勢。 這時門口的一個衛兵過來在顧相卿耳邊低聲說了幾句。顧相卿道:把那些人趕走。 衛兵們持槍一頓恫嚇驅散,怡園門口又重新恢復了短暫的肅靜。 隨著陳瑤青走進怡園的,還有在場眾人關于那些如假似真的夢幻之境。為什么戲子走到哪里都能成為視線的焦點,正是因為人們總能感受到他們身上攜帶著的王侯將相、鐵馬金戈、才子佳人與難遣春情。 臺上的戲離市井之人太過于遙遠,可戲子卻可以離他們很近。 陳瑤青很自然地坐在了空置許久、緊挨著顧相卿的座位上,這也昭示了今日不僅是一場生日宴,同時也是一場訂婚宴。 也許是這場盛宴全權由鄒駿龍張羅,節目也搞得洋中帶土的。兩排白俄舞女搖著寬大裙擺,不時露出豐碩的潔白大腿。 更有穿著飄逸洋裙的中國女人在臺上模仿著洋腔洋調,隨著歪鵝鈴的伴奏,嗓子拉得又尖又細,間或吐出一兩句高深的法文。 這歪鵝鈴音譯自violin,看起來像唱戲時臺邊琴師拉的二胡三弦,有人覺得這樂器響起來有點像歪著腦袋的大鵝在叫,故譯作此。 桌上珍饌佳肴,臺上鶯歌燕語,賓客酒過三巡。眾人期待的節目不止于此,他們都將目光聚焦在顧相卿身旁的那個人。 陳老板,今天可是顧將軍的生辰,豈無登臺獻唱一出的道理?同一桌的大買辦黃忠義代表所有來客開了口。 連肖涼都看向陳瑤青,期待著她能唱上一出,畢竟這些洋玩意兒他是真欣賞不了。 陳瑤青先是敬了黃忠義一杯酒,然后看了顧相卿一眼,致歉道:黃老板,我已決定不再登臺了。 此話一撂,滿座嘆惋,卻又能夠理解。一個戲子,嫁給北洋政權炙手可熱的人物,還能做正妻,這是多大的幸運。又怎么能再像以前一樣拋頭露面,取悅他人? 不過今日,我把徒弟帶了過來,給大家獻丑了。 陳瑤青的徒弟還未出道,沒起藝名。這邊廂早已在后臺扮上,帶著一出,如出水芙蓉般,粉嫩衣裙在臺上一陣蹁躚。 這是出蠻喜慶的戲,此番助興之下,桌上已杯盤狼藉,酒水盡干。 此時,一雙腕上戴著翠玉鐲子的纖纖素手恰到好處地端著酒壇而來。這雙手的主人正是回春閣的玉如意。 她是黃忠義歷來最相好的妓女,每有重大飯局一準帶在身邊。而黃忠義手里的三鎮地皮多到連顧相卿都不容小覷,所以他對這個大買辦小來小去的行徑向來寬容。 各位爺,還記得上次喝的同盛金嗎?玉如意笑得落落大方,今日如意把最后兩壇給您們帶來了! 玉如意這樣的玲瓏女子,一舉一動皆有風情,很是得這幫男人的意。 她一一為這桌客人斟滿那香濃的鹿血酒,走到肖涼眼前時,還向他拋去一個纏綿的眼風,不過卻一下子碰了壁。 玉如意一點也不在意,俯下腰低聲對肖涼說:三爺常去我那里啊。說著,提起酒壇緩緩向他杯中倒酒。她今日穿了一件廣袖綾衫,倒酒時衣袂飄飄,很是風流。 同桌的江如海卻拿眼角瞟向這里,看到玉如意袖中那道常人目光不可捕捉的影子時,嘴邊浮起了勝利者陰冷的笑。 參謀長!宴畢,天已擦黑,余副官在轎車門口急得直轉圈,見到遲來的陳煥生,像看到了救星一般,忙迎過去道,旅長喝醉了,賴在那里不走。 順著余副官的手指看去,陳煥生一時間愣在了原地。他從未見過肖涼這個樣子。 以往千杯不醉的肖涼,正跪靠在車后座敞開的門邊上,死了一般,一動不動。 陳煥生過去,手覆上肖涼肩膀,見他側臉和耳朵泛著通紅的顏色。 他當下立時察覺出那一絲怪異,肖涼從不會喝醉,而他今天喝的酒也比往日在軍中少,因為他向來不喜這樣的場合,只想應付了事。 陳煥生輕聲喚肖涼道:旅長,回家啦? 不回家。肖涼悶悶地嘟囔一聲,帶著股酒氣。 你喝醉了,要回家好好睡一覺。 我不回家。我不想理她!肖涼醉酒后連語氣都像個稚嫩的孩童。 陳煥生了解,肖涼這幾日都一直在軍中,沒有回去,估計是和家里的那個人鬧了什么別扭。 他接著問:她,是誰? 我婆娘。肖涼試圖舉起手攀上車后座,大著舌頭喊:我要去吃牛rou粉!陳煥生和余副官緊忙從兩邊把他攙到車上。